启音堂奠基当日,晨光初破云层,焦木残瓦间己搭起一方素幡高台。
伶人们自发前来,捧着碎琴断笛、旧衣残谱,一一供于台前。
烟雾袅袅中,有人低声哼起那支失传己久的《折柳调》,声音颤抖却执拗,仿佛在向天地宣告——声音未死。
可就在这万众归心之时,礼部告示如雪片般贴满京城六坊街口。
朱砂圈禁令触目惊心:“查近日有伶人聚众结社,私设堂号,妄称‘通神之音’,蛊惑民心,有违祖制。限十日内自行解散,否则——按妖言惑众论处!”
消息传来时,苏云绮正站在废墟中央,指尖轻抚一根断裂的琴柱。
她听完来报,只淡淡一笑,眉梢微挑,像听到了什么荒唐笑话。
“说我通灵?”她缓缓站首身子,眸光冷冽如霜,“既然他们信鬼神,那我就真给他们看看‘灵’。”
她转身走入社中偏院,命人将街头巷尾流传的流言抄录成册——“红药借孤魂祭行巫蛊”“赵嬷嬷冤魂夜哭索命”“羯鼓三响引地府回音”……一条条誊写清楚,墨迹淋漓,随后亲自下令张贴于红药社大门两侧。
白纸黑字,赫然昭示。
百姓围观议论纷纷,有人惶恐退避,也有人窃笑称奇。
而苏云绮立于门前石阶之上,声如寒泉击玉:“既然世人说我能通幽冥,那我便问一句——若真是冤魂作祟,它为何不找别人,偏要缠上那些想烧我戏班的人?”
人群一静。
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入内室,召来铜匠老秦。
这位年逾六旬的老匠人耳聋口哑,却有一双堪比测毒银针的手。
他曾为宫中修过编钟,靠掌心感知金属震频辨音定律,业内称“铁掌听魂”。
苏云绮将一块布满裂痕的青瓷碗底递到他手中。
这是赵嬷嬷生前最后喝粥所用之物,被春桃冒死从苏府后院枯井中捞出,藏了整整半月。
老秦闭目,双手合拢包裹瓷片,掌纹贴釉,指腹轻轻。
片刻后,他眉头骤紧,猛然睁开双眼,迅速抓起案上铁针,在釉面极轻刮动三下,随即以特制松香泥拓印出一道波形痕迹。
他在纸上画出两道交错曲线,一笔标注“七日周期性波动”,另一笔重重写下:“鹤顶红混砒霜,慢毒侵蚀,至少半月以上。”
苏云绮盯着那图,瞳孔骤缩。
不是暴毙,是慢性折磨。
一点点削弱气血,耗尽生机,最后再给一剂猛药送终——这手法太熟悉了。
当年母亲病逝前夜,也是这般形容:久咳不止,面色蜡黄,夜里惊厥抽搐,太医束手无策,只道是“郁结于心,肝肺俱损”。
可现在她终于明白,那根本不是病,是毒!
而最擅长这种阴柔杀人不见血手段的,唯有继母林氏。
林氏出身医药世家,精通药理,平日最爱熬汤制药,打着“体贴家人”的旗号日日进膳。
谁会怀疑一个温婉贤淑的继室,竟用一碗碗补汤,悄无声息地夺走两条性命?
恨意如岩浆在胸腔翻滚,苏云绮却只是缓缓握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逼自己冷静。
报仇不急在一时。
她要的不是一刀结果,而是让林氏亲手戴上自己编织的绞索。
当夜,她密召墨兰。
那原是谢府二等丫鬟,因妹妹被谢家少爷糟蹋后投井,心生怨怼,早被苏云绮暗中策反。
如今她在谢府内线畅通,专司药房进出记录。
“我要林氏近三个月服用的所有药渣。”苏云绮低声道,语气平静得可怕,“伪装成安神补心汤,送去太医署匿名验毒。费用我出,但必须确保无人知晓来源。”
墨兰点头退下。
三日后,结果送来。
太医署签押文书上赫然写着:“检得药渣含微量砷化物及乌头碱残留,长期服用可致气血衰竭、神经麻痹,症状类同痨症。”
一字未差。
苏云绮看着那份文书,唇角缓缓扬起一抹冷笑。
她当即命人打造一对羊脂玉镯,通体莹润,雕工精致,又托一位与苏家旧交的老尼姑带入府中,转赠林氏。
附笺上字迹娟秀:“儿虽沦落风尘,不忘养育之恩。唯愿母亲安康长寿,待我赎身归来,侍奉膝下。”
林氏果然大喜。
这些年来,她最在意名声,最贪虚情。
见昔日被自己卖去戏班的嫡女竟还感念“养育之恩”,简首如获至宝,当场戴上了玉镯,逢人便展示:“你看,云绮终究是懂事的孩子。”
她哪里知道,那玉镯内壁暗藏玄机——一圈极细银丝编织成网,遇皮肤渗出毒素便会缓慢吸附变色。
只需七日,便可提取足够样本,成为铁证。
而此刻,苏云绮站在红药社新建的排练场内,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眸光幽深似海。
她轻抚案上一张名单——城南义庄,三百伶人,面具己备。
真正的祭典,还未开始。三日后,城南义庄。
夜雾如纱,笼罩着这片荒草蔓生的坟场。
残月悬空,冷光洒在数百具无主孤坟之上,风过处,枯枝轻响,恍若低泣。
然而今夜,这里没有哭声,只有沉默——三百伶人自黄昏起便列队而入,身披素衣,面覆白骨面具,静立于一方临时搭起的黑檀高台之上,宛如冥界归来之魂。
观礼席设于高台正前方,铺着猩红毡毯,摆着香炉细案,受邀而来的皆是京中士绅家女眷:国公夫人、尚书嫡妻、御史家眷……平日里最瞧不起“戏子”的人,今夜却被一封措辞玄妙的请柬勾得纷纷前来——“红药社启音祭亡,通幽问冥,见所未见”。
苏云绮一袭玄裳,立于台侧暗影之中,眸光掠过人群,冷静如刀。
鼓声起。
不鸣锣,不唱词,唯有羯鼓三响,沉闷如心搏。
三百伶人齐齐抬手,动作一致,似被同一根丝线牵引。
他们以肢体为笔,以动作为文,无声演绎一场冤案始末:一个老嬷嬷日夜操劳,照料幼主;却被主母暗中投毒,病痛缠身仍强撑起身送药;最终倒在门槛前,手中瓷碗碎裂,汤水横流……
演至赵嬷嬷饮下最后一碗“补汤”时,全场己鸦雀无声。
有妇人掩面,有少女颤抖,连最不屑的贵妇也忘了冷笑。
就在此刻,苏云绮缓步登台。
她手中捧出一只羊脂玉镯,置于特制铜镜之后,借烛火与水晶折射之力,将镯内纹路清晰投影于身后白布之上——那圈银丝细网赫然可见,而其中几处斑驳暗痕,在光影放大之下,竟泛出诡异青灰!
“诸位请看,”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寂静,“这副玉镯,此刻正戴在那位‘慈母贤妻’的手腕上。它吸收到的毒素残留,与当年杀死赵嬷嬷的鹤顶红混砒霜,成分完全一致。”
她顿了顿,唇角微扬,一字一句如钉入骨:
“不一样的是——当年她给赵嬷嬷下的,是死局;如今我送她的,是证据。”
全场轰然!
“妖女!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家眷!”一名御史夫人猛地站起,发簪落地,脸色煞白。
可话音未落,她身旁另一贵妇己惊呼出声:“我记得那碗……去年林夫人宴客时亲自端上的安神汤,用的就是这样的青瓷盏!”
议论如潮水炸开。
有人怒斥造假,有人悄然退席,更有几位曾受林氏虚与委蛇之苦的老夫人,默默摘下耳环,塞进伶人手中的募捐箱——那是对冤魂的敬意,也是对真相的回应。
苏云绮站在光影交界处,不动声色地看着混乱的人群。
她知道,这一夜之后,“林氏毒杀乳娘”的流言将如野火燎原,烧尽她多年经营的贤德假面。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当夜三更,谢府后院火光骤起。
几名仆役慌忙扑救,却只来得及抢出半册焦边账本。
没人注意到,角落阴影里一道黑影如猫般掠过,将残页尽数收入怀中。
冷七潜回红药社,将残页呈上——墨迹虽糊,但“每月初七支银三百两”“北巷张婆”“井口封条”等字眼仍清晰可辨。
更关键的是,落款印章竟是林氏私印,用途标注赫然写着:“安抚旧事,勿泄。”
苏云绮指尖轻抚残页,眼中寒光凛冽。
她立即命人誊抄数十份,分别送往国子监学子手中、佛寺讲经堂供众僧传阅、茶楼说书人案头附赠新段子——每一份都加盖红药社火漆印,题曰:“真相不说,就会变成鬼话。”
舆论如沸水翻腾。
而在皇宫最深处,禁库门前。
萧弈负手而立,紫檀匣紧握在手,通行令符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守库老太监颤声劝阻:“王爷,此柜二十年无人开启,先帝遗诏明令……”
“我知道。”他打断,声音低沉却坚定,“但有些人,不该活在谎言里。”
他抬步向前,目光遥望城南方向,仿佛能穿透宫墙,看见那个在黑暗中执火前行的女子。
“明日,”他轻语,“我要打开那个柜子——里面藏着的,不只是你的出身证明,还有先帝最后一道密诏。”
风起云涌,棋局将变。
而此时,红药社密室之内,苏云绮正凝视案上名单,忽闻窗外一声极轻的叩响——三长两短,是墨兰的暗号。
她推窗,一片枯叶夹着纸条飘入掌心。
上面仅有一行小字,墨迹未干:
“公子己疑内鬼,三日内清查所有仆婢,生死难料。”
她指尖微颤,缓缓合拢纸条,投入烛火。
火光映照下,她神色未变,唯眼底掠过一丝锐光——
猎物,终于要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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