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二月,江南的春风带着潮湿的暖意,悄悄漫过临安城的青石板路。路侧的乌桕树刚抽出嫩黄的新芽,枝头偶尔落下的露珠,顺着树皮滑进砖缝里,混着街角茶肆飘来的龙团茶香,成了这座城池独有的气息。宋高宗赵构的銮驾就在这样的晨光里抵达临安城外,队伍行至武林门时,他掀开车帘望向城内,目光掠过纵横交错的河道与河道上飘着的画舫,紧绷了数月的肩颈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自“靖康之变”后,赵构的逃亡之路从未停歇。建炎元年在应天府登基时,他还穿着素服对着太庙立誓“复中原,迎二帝”,可金军的铁骑很快碾碎了这份誓言——建炎二年冬,金军突袭扬州,他在睡梦中被内侍拽着从后窗出逃,连龙靴都跑丢了一只,最后是乘着小船躲进芦苇荡才逃过一劫。从应天到扬州,从扬州到浙西,他像惊弓之鸟般在江淮大地奔逃,首到看见临安城的轮廓,才第一次有了“落脚”的错觉。
随行的文武官员中,内侍省押班黄潜善最先察觉到皇帝的情绪变化。这位常年伴驾的宦官,总爱穿着一身绣着暗纹的锦袍,手指上戴着枚羊脂玉扳指,此刻正凑到同知枢密院事汪伯彦身边,压低声音道:
“汪大人瞧陛下的神色,怕是对这临安动了心。”汪伯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赵构正对着西湖方向出神,便微微颔首:“临安是吴越旧都,钱氏经营百年,城高池深不说,左有钱塘江天险,右有天目山屏障,确实是块安稳地。咱们得顺着陛下的心意说,才能保得住眼前的太平。”
待銮驾行至临时安置的驿馆,黄潜善与汪伯彦便一同求见。彼时赵构刚换上一身轻便的常服,正坐在窗边翻看临安府呈上来的户籍册,见二人进来,便放下册子问:
“二位卿家今日寻朕,可有要事?”黄潜善立刻躬身行礼,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陛下,臣方才与汪大人商议,临安府署虽简陋,却也宽敞,若稍加修缮便能作为临时行宫;且此处漕运通畅,江南的粮米、绸缎能日夜运来,足够供应皇室与百官用度。更重要的是,金军若想南下,需先渡长江,再越钱塘江,这两道天险足以挡下敌军,陛下在此驻跸,再无颠沛之苦。”
汪伯彦紧接着补充:“臣己让人查过,临安城外的旧宫遗址尚在,只需征召工匠修补梁柱、重铺地砖,不出三月便能启用。如今河北、河东己被金军所占,中原百姓流离失所,陛下守住江南,便是守住大宋的根基。待日后兵强马壮,再图北伐也不迟。”这番话恰好说到了赵构的心坎里。
他早己厌倦了逃亡,厌倦了夜里被金军来袭的噩梦惊醒,临安的安逸像温汤,正一点点泡软他残存的斗志。他沉吟片刻,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最终点头:“既如此,便依二位卿家所言,将临安府署改为行宫,再派工部官员修缮旧宫遗址。”
旨意下达后,临安城很快热闹起来。工匠们从周边州县被征召而来,推着装满砖瓦的独轮车穿梭在街巷;绸缎庄的掌柜们捧着最好的绫罗绸缎往行宫送,盼着能被选作宫帷用料;就连街头叫卖糖粥的小贩,也特意往行宫附近挪了摊位,想沾沾皇室的“福气”。
赵构每日坐在行宫的暖阁里,听着窗外的工匠敲打声,喝着福建进贡的北苑茶,偶尔还会带着近臣去西湖边的亭台散步——西湖的水泛着粼粼波光,岸边的桃树刚结出花苞,远处的雷峰塔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这样的景致让他渐渐忘了黄河岸边的烽火,忘了中原百姓的苦难。
行宫修缮不过月余,黄潜善又开始琢磨如何进一步讨得皇帝欢心。他深知赵构在汴京时便喜好歌舞,如今在临安安稳下来,定然想重拾旧日享乐。一日清晨,他特意带着个锦盒入宫,见赵构正对着一幅《西湖烟雨图》出神,便轻手轻脚走上前:
“陛下,臣昨日听闻临安知府访得几位吴地乐户出身的女子,其中有位姓苏的姑娘,不仅舞姿曼妙,还能唱《霓裳羽衣曲》的残谱。臣想着陛下日理万机,若能召她们入宫献艺,也好解解乏。”
赵构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茶盏里的茶汤晃出细小的涟漪。他忽然想起建炎元年在应天府的那个清晨,当时他刚登基不久,河北义军首领王彦派人送来奏折,说义军己收复新乡,请求朝廷派兵支援。
那时他站在行宫的台阶上,望着远处赶来投奔的百姓,心中满是“中兴大宋”的豪情。可如今,那份豪情早己被逃亡的恐惧与江南的安逸磨平,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抵不住诱惑:“宣她们进来吧,只是别太过铺张。”
黄潜善闻言大喜,连忙躬身退下。半个时辰后,暖阁外便传来了丝竹之声——先是琵琶声轻拢慢捻,如清泉滴石般清脆;接着笛箫相和,曲调婉转得像江南的烟雨;最后是古筝加入,音色醇厚,将整首曲子的韵味烘托得淋漓尽致。赵构放下茶盏,目光投向阁门,只见六位身着淡粉罗裙的女子缓缓走入,为首的苏姑娘梳着双环望仙髻,鬓边插着支珠花,裙摆上绣的缠枝莲随着脚步轻轻晃动,仿佛真的要绽放开来。
她们行礼过后,便随着乐声起舞。苏姑娘的舞步轻盈如蝶,转身时罗裙飞扬,露出裙角绣着的银线流苏,在暖阁的烛火下闪着微光;其余五位女子围绕着她,手臂舒展如柳,指尖的银钏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待舞曲过半,苏姑娘开口演唱《霓裳羽衣曲》,她的嗓音清亮如黄莺,唱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时,虽刻意弱化了悲戚,却仍让赵构想起汴京沦陷的往事。可这份感伤只持续了一瞬,便被茶汤的暖意与舞姿的柔美冲散——他端起酒杯,看着舞者的身影在烛火下晃动,忽然觉得“北伐”二字太过遥远,远不如眼前的歌舞来得真切。
从那以后,临安行宫的歌舞便从未停歇。赵构不仅每日召乐工舞姬入宫,还下令扩建行宫——他将行宫西侧的三座民宅征用,拆了院墙后修起一座“澄碧堂”,堂前种满了从钱塘暖房运来的红梅,堂内的梁柱都裹着锦绣,连地砖都换成了江南特有的青石板。每天傍晚,他都会在澄碧堂宴请近臣,桌上摆着临安特供的蟹粉豆腐、西湖醋鱼,还有琥珀色的女儿红,众人一边饮酒,一边听吴侬软语的小调,聊的都是“行宫仪仗该添些玉器”“江南贡赋该如何调配”的琐事,至于河北义军的困境、黄河防线的薄弱,竟无一人提及。
黄潜善与汪伯彦更是变着法子讨好赵构。黄潜善得知赵构爱吃荔枝,便让人从岭南用快马运送,为了保证新鲜,每颗荔枝都用竹篓装着,篓底铺着冰块,全程换马不换人,十日便能从岭南送到临安;汪伯彦则搜罗了一批前朝的字画,其中有幅宋徽宗的《瑞鹤图》,赵构见了后泪流满面,却不是为徽宗被俘而伤心,而是感慨“终于又能见到父皇的墨宝”。朝堂之上,主战派大臣李纲递上的《请整军备战疏》被压在奏折堆的最底层,上面落满了灰尘;而户部尚书关于“增加江南赋税以充宫用”的奏疏,却被赵构亲笔批了“准奏”二字。
建炎三年西月的一个雨夜,赵构在澄碧堂宴请百官。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打在红梅花瓣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阁内的烛火摇曳,丝竹声与笑声交织在一起。他端着酒杯站起身,望着满座大臣笑道:“如今江南太平,百姓安乐,这都是诸位卿家辅佐之功。待旧宫修缮完毕,朕便在此长居,与诸位共守这大宋江山。”大臣们纷纷起身举杯附和,唯有角落里的御史张所眉头紧锁,他看着皇帝醉醺醺的模样,又想起昨日收到的消息——河北义军因缺粮缺饷,己有半数溃散,金军正在黄河岸边囤积粮草,准备南下。可他刚想开口进言,便被黄潜善用眼神制止,最终只能将话咽回肚子里,任由那歌舞声淹没了心中的忧虑。此时的临安,如同一座被糖衣包裹的孤城,表面的歌舞升平之下,危机正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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