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荒原仍泛着焦土的腥气。
苏云织站在断诏台的地基前,靴底碾碎半片烧黑的旗角——那是钦差"剿妖"旗的残屑,被昨夜的风卷到了这里。
李瘸子带着百来个老匠蹲在木料堆里,正用斧头劈砍一段焦木,火星子溅在他瘸腿的补丁上,"滋啦"一声烧出个洞。
"城主,"老匠头抹了把汗,斧刃磕在残木上发出闷响,"这戏台烧得透,木料都炭化了,刻字怕不牢实。"
苏云织弯腰拾起一段残木,指尖抚过木头上未烧尽的金漆——那是母亲戏班当年"云裳阁"的匾额残片。"就用这炭化的木。"她将残木按在新立的梁柱上,"烧过的戏台,才记得住血和火。"
老匠头愣了愣,突然想起三年前冬夜,苏云织带着戏班在火场里抢出半箱戏服,怀里还护着个烧得焦黑的戏台模型。
他重重应了声,斧头落下时特意放轻了力道,仿佛在雕琢什么易碎的珍宝。
顾晏的青衫下摆沾着墨渍,从西市方向快步走来时,袖口还夹着半卷《城音录》。
他站到苏云织身侧,望着工匠们在横枋上刻下的圣旨全文——那些俗体字歪歪扭扭,像极了流民们在树皮上记工分的笔迹。"他们刻的不是诏书,是刀。"他低声道。
苏云织转头看他,晨光里他眼底泛着血丝,显然彻夜未眠。"顾先生昨夜翻出什么了?"
顾晏将《城音录》摊开在两人中间,泛黄的纸页间掉出片干枯的艾草——那是他母亲批注时夹的标记。"地脉卷最后一页,我母亲写着'声起处,龙低头'。"他指尖划过书页边缘的暗纹,"结合这几日音煞反噬、地鸣石柱共振......"他突然握住苏云织的手腕,将她的手掌按在焦土上,"你听。"
苏云织一愣,随即蹲下身。
风掠过荒原时,她听见了——不是风声,是地底极细的震颤,像无数人同时在胸腔里哼唱。"这是......"
"无名废龙脉的呼吸。"顾晏的声音发颤,"它本己枯死,但这三年来,安和城的戏文、哭嚎、笑声......所有情绪都在往地里渗。"他指向断诏台的方向,"你建这台子,是要给龙脉喂最后一口粮。"
苏云织突然笑了,眼尾泛着水光。
她想起十岁那年,母亲抱着烧得只剩骨架的戏台模型对她说:"戏子的嗓子,能唱红妆,也能唱山河。"此刻她终于懂了,母亲说的山河,从来不是画在戏本里的,是长在人心里的。
"大牛那边如何?"她问。
顾晏松开手,从袖中摸出块沾着泥的陶片——那是大牛昨夜送来的"进度标记"。"他带着人摸进三州驿站,专挑守卒换岗时哼半句《采桑谣》。"他指腹蹭过陶片上的划痕,"今早收到消息,驿站里的巡夜兵都不敢走黑路了,说'鬼吟'专挑心术不正的人缠。"
与此同时,二十里外的青牛驿。
大牛裹着破棉袄蹲在马厩后,喉咙里滚出半句走调的《采桑谣》。
他看见巡夜的小旗牌打了个寒颤,钢刀"当啷"掉在地上。"哥几个,"他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队员,"去柴房把那半袋麸子撒到西墙根——让他们明早看见'鬼脚印'。"
队员憋着笑摸黑行动,大牛望着驿馆门楣上"皇命急递"的匾额,想起苏云织昨日说的话:"我们要让他们怕的,不是刀枪,是自己心里的愧。"他摸了摸腰间的陶瓮——里面装着音壤土,等今夜月到中天,就要埋到十二处风水眼。
而在断诏台下的"无声调音场",阿丑正带着二十七个戏子围坐成圈。
他们脱去鞋袜,赤脚贴在焦土上,闭目屏息。
阿丑的手在膝盖上快速比划:"感受地脉的震颤,像摸琴弦那样......轻,再轻。"
李瘸子蹲在旁边,怀里抱着块黑炭在树皮上划。
突然,最边上的小戏子猛地睁眼,手指在地上敲出急促的点——三短一长,三短一长。"是《救荒曲》的调子!"李瘸子喊出声,树皮上的炭痕抖成了线。
阿丑的手顿住。
他想起十年前柳河村的夜,大火烧红了天,母亲抱着他在戏台上唱《归尘曲》,戏服被火星烧出洞,露出里面绣的并蒂莲。
此刻他的脚底传来同样的震颤,混着焦土的温度,像母亲的手在拍他后背。
他颤抖着用手语打出一串复杂的符号:短、长、顿、急。
李瘸子的炭笔跟不上,干脆把树皮往地上一按,用掌心蘸着口水临摹。
当最后一个节拍落下时,阿丑突然捂住嘴——那震颤里,分明混着母亲当年唱到"饿殍遍野无人埋"时,喉头那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第七日黄昏来得极慢。
苏云织站在断诏台顶,母亲遗留的绣莲戏服被风掀起,银簪在发间闪着冷光。
她望着十二座陶瓮的方向——那些埋在风水眼里的陶瓮,此刻正随着风势发出嗡鸣,像极了戏班里那面老堂鼓的共鸣。
"顾先生!"她喊了一声。
顾晏从台下的洞天沙盘前抬头,他的手指正按在"焚风原生源坛"的位置。
丝线铜阵泛着幽蓝的光,那是旧戏服拆解的丝线浸染了灵泉,此刻正随着地脉震颤轻颤,像活物的血管。
苏云织举起银簪,刺破指尖。
血珠坠落的瞬间,十二座陶瓮的嗡鸣突然拔高,丝线铜阵的蓝光连成一片,首冲向百里外的地鸣石柱。
那些被朝廷封禁了二十年的石柱,此刻竟一盏接一盏亮起,像一串被点燃的灯笼,沿着地脉向西北延伸。
"看!"小荷在台下尖叫。
苏云织抬头,天空裂开一道赤纹,像大地在吐纳。
风里突然有了温度,是春天的味道——可现在才刚入秋。
而在千里外的京城太庙,供奉百年的龙旗突然无风自燃。
守殿老宦跪在地上,看着龙纹被烧出个狰狞的窟窿,哭嚎声穿透琉璃瓦:"龙在哭!
龙在哭啊!"
与此同时,洞天戏台内的百年老钟第三次鸣响。
顾晏猛地抬头,这一次,钟声没有像前两次那样转瞬即逝,而是裹着层层叠叠的余韵,荡了整整一炷香。
他摸向戏台的台柱,感受到木材在震颤,像人的心跳。
苏云织站在断诏台上,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百姓。
他们仰着头,眼里映着赤纹般的天光,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更多的人跟着陶瓮的嗡鸣轻轻哼唱——那是阿丑新谱的《破诏令》,三个乐句,九重变调,此刻正随着地脉的呼吸,漫向西方。
"顾先生,"她转身时,戏服上的并蒂莲绣纹在风里舒展,"你听。"
顾晏闭上眼。
他听见了,那不是钟声,不是陶瓮的嗡鸣,是无数人的心跳,是无数个喉咙里哼着的戏文,是地脉重新流动的声音。
原来改天命,从来不是要掀翻什么。
是让千万人心里的光,连成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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