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狗低头看着手里的铜尺，阳光照在“守正”两个字上，亮了一下。他没说话，慢慢把铜尺插回腰间的布带里，动作很轻，像放下一个沉了二十年的担子。
祠堂门前的地缝己经合上了，风也停了。刚才那道绿光没了，门框底下那一小片湿痕还在，像是谁流过泪，又像是露水打湿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云裂开一条口子，阳光落下来，照在广场上，照在村民脸上，照在苏锦月的银簪上。
没人说话。
陈大壮他们把周扒皮押走后，大家就站在这儿，不动，也不散。晒谷场的焦土还没清，破喇叭挂在电线杆上，外壳裂了，线还通着。
李二狗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活下来了。”
这句话不是说给谁听的。是说给他爹，说给他娘，说给这片地的。
他嘴角动了动，想笑，又没完全笑出来。
这时，有人走近。
苏锦月站到他身边，没说话，伸手覆上他包扎过的左臂。掌心有点热。
李二狗身子一僵，侧头看她。
她看着他，眼睛很静，可嘴角有一点笑意：“你赢了。”
李二狗愣住。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咧开嘴，笑了下，眼角有点发酸：“咱俩赢了。”
苏锦月没松手，反而抓得紧了些。
远处传来脚步声，几个孩子从巷子里跑出来，手里拿着竹蜻蜓，边跑边喊：“坏人被抓啦！坏人被抓啦！”
一个老太太坐在门槛上，拍着腿笑出了眼泪。孙二娘站在小卖部门口，手里捏着瓜子壳，往地上一撒，咧嘴：“吉相，大吉！”
赵铁柱背着发电机走过来，拐杖敲在地上，咚咚响。他冲李二狗抬了抬下巴：“广播修好了，放点音乐不？”
李二狗摇头：“再等等。”
赵铁柱点点头，站到一边去了。
人群开始动了。有人捡起地上的草帽，有人拍拍裤腿上的灰，有人抱着孩子往家走。但没人离开广场，大家都留在这里，像是在等什么。
李二狗还站着。
他看着祠堂的门，看着地上的影子，看着脚边那滩干掉的血迹。他不是不想动，是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当一个“赢了的人”。
苏锦月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
李二狗一怔。
她的手很稳，力道很足，拉着他就往前走。一步，两步，走到广场中央。
然后她松开他的手，转身，面对他。
下一秒，她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李二狗整个人僵住。心跳撞在胸口，一下比一下重。
他没动，也没推开。
几秒后，他抬起没受伤的右臂，慢慢环住她的背。
她的旗袍很干净，发间的稻穗银饰蹭着他脖子，有点凉。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
远处，广播突然响了。
老式民乐，调子慢，带着喜气。是《喜洋洋》。
孩子们围成圈跳起来，拍着手唱：“咚咚锵，咚咚锵！”
孙二娘笑着抓了一把瓜子壳往天上撒，边撒边念：“一爻开天，二爻动地，三爻——吉人自有天相！”
赵铁柱坐在发电机上，掏出烟斗点上，眯眼看着这边。
陈大壮站在砖窑口，远远举起拳头，吼了一声：“二狗哥！牛逼！”
李二狗在苏锦月肩头闭了下眼。
他声音压得很低：“谢谢你一首在这儿。”
苏锦月没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些。
风起来了，吹动祠堂门口的幡布，哗啦响。
李二狗慢慢睁开眼，看见阳光照在村口的老槐树上，照在晒谷场的竹席上，照在每一张脸上。
他忽然觉得，肩膀轻了。
不是没有伤，不是没有痛，是他终于不用一个人扛了。
他松开手，苏锦月也退了一步，但没走远，就站在他右边，和之前一样。
“接下来呢？”她问。
“重建。”他说，“先把晒谷场清了，再修灌溉渠，米厂项目不能停。”
“嗯。”她点头，“我帮你。”
“你不是要回城里？”他看了她一眼。
“现在走，不合适。”她说，“而且……”她顿了顿，“这地方，我也习惯了。”
李二狗没再问。
他知道她不会说太多，但她做了什么，他都看得见。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搬来板凳，有人端来凉茶，有小孩蹲在地上画格子跳房子。
赵铁柱把广播换了个台，放起了《南泥湾》。
歌声一起，好几个老人跟着哼了起来。
李二狗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
他身上的蓝布衫还沾着血，鞋底全是泥，脸上有灰，手臂还在疼。但他站得笔首。
苏锦月站他旁边，旗袍没皱，银簪闪着微光。
她忽然抬手，把发间的稻穗银饰摘下来，塞进他手里。
“拿着。”她说，“别丢了。”
李二狗低头看着那枚银饰，没说话，攥紧了。
“它护过我很多年。”她说，“现在，换它护你。”
李二狗抬头看她。
她没笑，可眼神很软。
他把银饰小心地放进胸前口袋，按了按。
“明天开工。”他说。
“嗯。”她应。
“你得教我写报表。”
“可以。”
“还得学流程。”
“我盯着。”
“别骂我笨。”
“你本来就笨。”
李二狗笑了。
他刚要说话，远处传来拖拉机的声音。
一辆改装车从村口驶进来，车斗里堆着水泥、木板、铁皮。陈大壮坐在驾驶座上，挥手大喊：“材料到啦！谁来卸货！”
人群立刻动了起来。
孙二娘收起瓜子壳，拎着篮子往家走：“我去煮姜汤，干活的人待会儿喝！”
赵铁柱背上工具包：“我去看看电路，广播不能只放音乐，得播报进度。”
李二狗看着眼前的一切，深吸一口气。
他转头看苏锦月：“走吗？”
她点头：“走。”
两人并肩朝拖拉机走去。
广场上人来人往，笑声不断。破喇叭还在响，音质沙沙的，可歌没断。
李二狗走过祠堂门口时，脚步顿了一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门。
门缝干了，湿痕没了，可他记得刚才那滴“泪”。
他没多想，继续往前走。
苏锦月跟在他身边，手指轻轻碰了下他插在口袋里的手。
他没躲。
阳光铺满整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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