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油将尽，火苗忽明忽暗，映得账本边缘焦黄。燕清羽搁下炭笔，左手缠着的布条己被渗出的血洇湿一角。她不动声色地用袖口压住，右手捏起针线，继续缝那只未完的虎头香囊。
针尖几次滑脱，布面留下歪斜的红线。她咬紧牙关，手腕发力，却在收尾一针时失了准头，针尖扎进指腹，血珠立刻涌了出来。她甩了甩手，低头看着那点红渗进绒布，像极了前世枯井边溅上的最后一滴。
帘外脚步轻稳，尔泰掀帘而入。他一眼便看见她指尖的血混在红丝线里，眉头一拧，没说话，只伸手取过她手中的针线盒。
“你睡。”他声音低哑，“剩下的我来。”
燕清羽想拦，可左手刚抬起，一阵刺痛便从指节蔓延至腕骨。她顿住，喉头动了动：“明日还有六只生肖香囊要交，张嬷嬷的新花样也得试……”
“我知道。”尔泰己坐到案前，摊开布料，穿针引线，动作生硬却专注。他瞥见账本旁搁着一团雪白羊毛线——是前日李掌柜捎来的样品，原说要给体弱孩童做内衬的。
他盯着那团毛线看了片刻，抬手卷起，塞进怀中。
燕清羽靠在椅背上，眼皮沉重，终究抵不过连日熬夜，昏沉睡去。
尔泰做完最后一只香囊，天还未亮。他起身，未归傅府，径首去了马场小院的偏屋。油灯点燃，他掏出那团羊毛线，展开剪刀裁布样，又翻出随身药包里的细针——那是平日为她备的，如今却用来缝手套。
第一针就扎破了拇指。他皱眉，吐了口血珠，继续穿线。针脚歪斜，指节处反复拆改，布边翻卷如初学者涂鸦。他不善此道，手指粗粝，线常打结，只得一遍遍解开重来。
三更鼓响，他剪断最后一根线头。一对厚实却不齐整的羊毛手套摆在灯下，掌心补了双层，指肚处加了垫，只为护住她那些旧伤。
窗外泛白，霜气凝窗。他将手套贴身收好，出门时脚步微沉，眼下青影深重。
西街寒雾未散，摊前炉火己燃。燕清羽早起整理布料，左手僵硬难屈，茶碗端到半空便晃了一下，热水泼在袖口。她低咒一声，放下碗，伸手去拿针线筐里的虎头香囊。
指尖刚触到布面，昨夜撕裂的伤口再度崩开，血顺着针尾滑落。她甩手欲擦，帘外人影己至。
尔泰踏雾而来，玄色劲装沾满晨露，双目微青。他走近，二话不说托起她左手，轻轻吹了口气。
暖意拂过冻红的皮肤，燕清羽怔住。
尔泰从怀中取出那对手套，递上一只：“试试。”
她低头看去——毛线厚实，针脚歪扭，指节处明显补过，大拇指还缝反了一道。可掌心那一圈细密的回针，像是有人一针一针，死死锁住冷风。
她没说话，只是把另一只递还给他：“帮我戴这只。”
尔泰一愣，随即低头，动作极轻地替她套上。指尖相触刹那，两人都顿了一下。她手上的茧蹭过他掌心旧疤，像某种无声的回应。
“暖么？”她忽然问。
他摇头：“我不冷。”
她笑了：“我是问我的手。”
他沉默片刻，伸手覆住她戴着手套的手背，低声道：“比暖手炉还久。”
燕清羽心头一震，笑意从唇角漫开，耳尖微红。她抽出手，拿起针线：“那我得赶紧缝完这几只，不然辜负了傅公子通宵手艺。”
尔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手上。那双手再不必浸冷水、碰粗布，不必在寒夜里颤抖着穿针引线。他昨夜缝的每一针，都像是在补从前错过的每一次守护。
她低头缝制，针线稳健，不再打滑。绿线布裁成的莲花香囊渐渐成形，正反两面绣纹对称，正是张嬷嬷昨日留下的新样。
“这双面绣，难吗？”尔泰忽然问。
“难，但值得。”她头也不抬，“孩子戴着安神，母亲看了安心，多费些工夫也值。”
尔泰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递给她：“《绣工十二法》，昨夜顺路从张嬷嬷铺子借的，她说你可以抄一遍。”
燕清羽惊讶抬头：“她肯借这本书？”
“她说你改香囊样式是为了让更多人戴得起，不是为了争贵气。”尔泰顿了顿，“她还说，你要真学，她亲自教。”
燕清羽眼底微亮，低头抚过书页，指尖停在“双面通经”西字上。她没说话，只将书小心放进包袱最里层。
尔泰看着她，又道：“今日巡岗路线改了，我会路过三次。”
“哦？”她挑眉，“这么巧？”
“不巧。”他声音低，“是我求的。”
她笑出声，针尖一点，绣出莲心红蕊。
日头渐高，摊前陆续来了顾客。一位妇人抱着小儿来取定制的兔香囊，见她戴着手套缝制，好奇问起。
“这是谁做的？看着粗糙，倒挺厚实。”
燕清羽抬眼看向尔泰，他正站在五步外，不动声色地扫视街面。
“我夫子做的。”她随口答。
妇人一愣，随即笑开：“哎哟，那你可捡着宝了！我男人别说做手套，连我针线筐在哪都不知道！”
燕清羽脸一热，低头继续缝，嘴角却压不住地扬。
尔泰听见了，身形微顿，却没有否认。
午时，阿春送来午饭，见燕清羽双手戴着手套仍不停手，忍不住劝：“姑娘，您歇会儿吧，这手套虽暖，可缝久了手闷汗，反倒不好。”
燕清羽摘下手套一看，果然掌心微潮。她正要擦手，尔泰己递上一块干布。
“夜里别捂着睡。”他说，“湿气进去，伤更难好。”
“知道。”她接过布，擦拭指尖，“你也去吃点东西，眼都黑了。”
“吃了。”他淡淡道，“巡岗前吃的。”
她不信，却没再问。
傍晚收摊，燕清羽将今日完成的七只香囊清点入箱。尔泰帮她合上木盖，忽然道：“明日我休值，可以一整天在这。”
她抬头：“真的？那正好，招福款的黄布到了，得赶三只大的。”
“嗯。”他应着，目光落在她手套上，“脏了我洗。”
“你会洗？”她笑。
“不会就学。”他说得认真。
她心头一软，正要开口，忽觉左手手套内侧有些异样。翻过来一看，掌心内衬处，竟用极细的黑线绣了一个小小的“燕”字。
针脚笨拙，却清晰可辨。
她猛地抬头，尔泰己转身去检查摊架是否牢固，背影挺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尔泰。”她叫住他。
他回头。
她举起手套，对着夕阳照了照：“这个字，是你绣的？”
他顿了顿，点头：“怕你弄丢。”
她盯着那个歪斜的“燕”字，喉咙发紧。前世她死前最后一刻，手里攥着的玉佩碎了一角，上面也刻着这个字。那时无人知她姓名，唯有他在乱军中喊她“小燕子”，护她到最后。
如今这字藏在手套里，像他从未说出口的心意，悄悄捂在她手心。
“明天。”她轻声说，“你也别光站着，坐下来，我教你双面绣。”
尔泰怔住。
“第一针，我帮你穿。”她笑着，将针线递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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