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西踹开酒馆后门时，裤脚还沾着西街泥水。他甩手将半块碎瓦砸进墙角堆着的空坛子里，震得油灯晃了三晃。桌面上那碗浊酒泛起涟漪，映出他扭曲的脸。方才在巷口被几个卖糖瓜的小贩指指点点，说他连个摆摊丫头都治不了，反倒让傅家侍卫踩着靴子压住肩膀。他咽不下这口气，可更咽不下的是——那丫头竟当众喊破他怕傅家。
他抓起酒碗灌了一口，喉咙里烧出一道辣痕。手指抠着木桌裂缝，指甲缝里嵌着昨日扯风筝时留下的红丝线。燕记的灯笼还在西街亮着，暖光映在对面布招上，照出“手工香囊”西个字。他盯着那光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把碗底残酒泼向灯芯。火苗猛地一缩，屋内顿时暗了一圈。
门帘掀动，带进一股冷风。
黑衣人进来时没发出声响，长衫下摆却沾着城南绣坊区特有的靛青泥点。他在赵西对面坐下，袖口滑出一锭银子，轻轻推过桌面。银子边缘磕到酒碗，发出短促一响。
“玲珑阁要‘燕记’倒。”他说。
赵西没碰银子，眼珠转了转：“我惹过她两次，傅尔泰都挡着。你当我没试过？刀都亮了，人家纹丝不动。”
“所以你要换法子。”黑衣人声音压得极低，“烧摊子，夜里动手。不留货，不留人。”
赵西喉结滚了一下：“官府查起来……”
“查什么？”黑衣人截断他，“一个无根无基的野丫头，摊子烧了就烧了。她若报官，就说她自己失火殃及旁人。西街谁不知你收保护费？到时候反咬一口，说是她拒缴才遭报应。”
赵西低头盯着那锭银，指节发白。他想起昨夜那对并蒂莲风筝飞上天时，街上多少人驻足叫好。那丫头站在摊前笑，尔泰在她身后站着，手里握着刀，眼神却像护崽的狼。他打不过那个侍卫，也斗不过背后的傅家。可要是火一起，烟一冒，谁还分得清是谁动的手？
“十两。”黑衣人补了一句，“事成再给。”
赵西终于伸手，一把攥住银子，迅速塞进贴身内袋。他抬头：“你们老板到底图什么？不就几个香囊生意？”
“图她不该抢的客。”黑衣人站起身，长衫拂过桌沿，“上月兵部尚书夫人订的十二对鸳鸯荷包，原定玲珑阁接，结果她拿个新花样截了单。前日礼部侍郎家小姐出嫁，三百个祈福香囊全从她那儿采买。你当玲珑阁是做善事的？”
赵西咧嘴笑了，牙缝里还卡着下午嚼过的槟榔渣：“原来也是被人抢饭碗的主儿。”
“不一样。”黑衣人顿了顿，“她是野路子，我们是正经铺面。可她越红，别人就越觉得玲珑阁贵得没道理。再这么下去，整个绣坊区的价都要被她搅乱。”
赵西听得懂。他虽是个地痞，但也知道西街谁家涨价、谁家减价能牵动整条街的买卖。燕记的东西便宜又新鲜，连带着李掌柜的布料都跟着涨了价。他原先只当是烦那丫头不识抬举，现在才明白——她动的是别人的财路。
“怎么烧？”他问。
“你熟地形。”黑衣人重新坐下，“她摊子靠巷口，夜里收摊后总留两个竹架晾布料。浇上灯油，一点就着。火势一起，风往东吹，隔壁馄饨摊先遭殃，等救火的人赶来，她的货早化成灰了。”
赵西摸着下巴上的疤：“要是有人看见我？”
“没人会认出你。”黑衣人从怀里取出一块黑巾，“戴这个。再雇两个外乡混混，事后甩了他们就行。”
赵西接过黑巾，粗布质地，毫无标识。他捏了捏，发现夹层里缝着一小片薄铁片，显然是防刀割的。这种料子，不是普通裁缝能做的。
“你们准备得挺周全。”他眯眼。
“我们只出主意。”黑衣人收回手，“动手的是你。若败露，你也只能咬住自己贪财纵火，别想拖我们下水。”
赵西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尔泰若真护着她，会不会夜里巡完岗还去守摊？”
“不会。”黑衣人答得干脆，“御前侍卫轮值有规制，戌时归营，不得擅离。她那摊子收得晚，但最迟亥初就撤了。你算准时间，亥正动手，火起时人都睡了。”
赵西点点头，心里盘算着。亥正，正是更夫打二更的时候，巡街的兵丁多半在北口歇脚喝热汤。西街南段这时候最安静。他只要带上家伙，绕后巷过去，三五下就能点着。火一起，他自己先跑远，再混进看热闹的人群里装无辜。
“我要三个人。”他说，“一个放火，两个堵后路，防她半夜回来取东西。”
“人我给你。”黑衣人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写下三个名字，“都是城南来的，不认识你。用完就散，各走各路。”
赵西扫了一眼，没记住，顺手撕了吞进嘴里。纸条苦涩，带着墨味。
“还有件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有个帮工，叫阿春，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天天替她看摊。要是那晚她也在……”
“烧摊，不是杀人。”黑衣人语气冷下来，“只要人不在里面，火势控制得好，没人会死。但若她非要往里冲——”他停顿一秒，“那是她自己找死。”
赵西明白了。他不需要亲手推人进火堆，只要火够猛，烟够浓，谁敢靠近就是自讨苦吃。就算事后有人说看见他出现，他也可以说是为了救人。毕竟他是这片的地头蛇，救火也算尽责。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明晚动手？”
“后天。”黑衣人纠正，“今晚她刚卖出一批情侣风筝，收成不错，必定熬夜清账。后天夜里，她才会松懈。”
赵西冷笑：“你还真了解她。”
“生意人，总有规律。”黑衣人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她每日申时收摊，酉时前必去李掌柜那儿结布料账。戌时回马场小院，亥初熄灯。唯独赚了大钱那晚，会熬到子时。”
赵西记下了。子时人最困，火也最难扑。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帘时又回头：“万一尔泰真来了呢？”
黑衣人端起酒杯，轻啜一口：“那你立刻撤。记住，你只是个收保护费的混混，不是刺客。我们不要命案，只要她的招牌塌了。”
赵西点头，掀帘而出。
夜风扑面，卷着尘土刮过脸颊。他摸了摸怀里的银子，脚步踉跄却走得极快。走过三条巷子，在岔路口停下。远处西街灯火通明，燕记的灯笼依旧挂着，风吹得布招猎猎作响。他啐了一口，低声骂道：
“今晚你们还笑，明日我就叫你们哭都找不到门！”
他拐进窄巷，身影消失在黑暗里。
酒馆内，黑衣人坐在原位未动。他将杯中残酒饮尽，放下碗，起身离去。长衫掠过门槛，没有一丝声响。桌上那只空碗边，残留着一圈浅浅的水渍，正缓缓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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