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燕清羽的手指在账本上顿住。炭笔尖压着“三斤艾草”的最后一横，迟迟未收。她盯着那滴干涸在青石阶上的血痕，己经看不清颜色，只记得尔泰蹲下时肩背绷得像拉满的弓。
她收回视线，重新落笔，将今日支出一笔笔记完：药膏一钱三分、布料三尺半、船绳半丈、炭笔一支。数字清晰，可心口空荡荡的，像风穿堂而过。她翻到前页，香囊销量逐日攀升，阿春手速提了两成，李掌柜供布价稳了半月，连张嬷嬷都松口说新绣样“勉强能见人”。
可这些，够吗？
她咬了咬笔杆，低声自语：“若一辈子就守着个摊子……风吹雨打，官府一句话就能收走，玲珑阁再派人来砸一次，又能往哪躲？”
门轴轻响。
她没抬头，听见弯刀靠墙的声音，脚步落在右侧第三块地砖上——那是尔泰的习惯，从不踩裂纹。
矮凳挪动，他坐在她身旁，没点灯，也没问她在写什么。目光扫过摊开的账本，停在“月租十两”那一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在算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灯芯。
她苦笑一下，笔尖点了点“十两”：“算我能走多远。香囊卖得好，可还是个小摊，摆三天就得换地方，怕巡街的赶。我想……能不能有间铺子？可西街最便宜的也得八两起，押二付一，光是头一个月就得二十多两银子。”
她顿了顿，“我攒了三个月，才五十七两。还要留三十两应急，买布采料，给阿春发工钱……剩下的，连门板都买不起。”
尔泰没接话，只是伸手，覆在账本边缘。掌心温热，压住了那行“十两”。
她抬眼看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声音沉稳：“你不必一个人算。”
她怔住。
他一字一句：“我陪你，摆到京城外，摆到天下。”
屋内灯火晃了一下，映着他眼底的光，亮得不像平日那个只用行动说话的尔泰。那光里没有犹豫，也没有试探，只有笃定。
燕清羽喉咙一紧，想笑，鼻尖却先酸了。她垂下眼，看着自己包扎好的手指，又看向账本上那行“明日需艾草三斤”，忽然觉得那字不再压人。
“值得吗？”她轻声问，“为了一个无名小摊，搭上你傅家三公子的前程？你爹不会让你这么混在市井的，你娘也不会认我这个儿媳。你……不怕将来后悔？”
尔泰摇头：“我不是为了摊子。我是为了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根木簪上，又缓缓抬起：“你说你要逃，我就跟着逃；你说你要做买卖，我就帮你守。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不在乎是不是傅家三公子，我在乎的是——你累不累，有没有人替你挡风，有没有人能在你摔了的时候，第一时间伸手。”
他声音低下去：“那天在船上，你掉了一滴血在台阶上。我看见了。我没捡起来，可我知道，那是你拼出来的路。我不想只站在旁边看，我想和你一起走。”
燕清羽指尖微微发颤，炭笔滑了一下，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她没去擦。
“可我……不是宫里的格格了。”她低声道，“我现在是燕记的掌柜，是西街摆摊的姑娘，会算账、会吵架、会为半尺布跟李掌柜磨半个时辰。我不会再穿金戴银，也不会再有人给我撑伞。我可能一辈子都开不起大铺子，可能永远进不了贵族的绣坊，连玲珑阁都能踩我一脚……你真能接受这样的我？”
尔泰伸手，轻轻抽走她手中的炭笔，放在桌上。然后，他握住她的手，拇指擦过她掌心的薄茧。
“你知道我为什么随身带药膏？”他问。
她摇头。
“因为你第一次摆摊那天，手被针扎破了，流了血，你还笑着说‘没事’。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等着别人救的人。你是自己劈出一条路的。”
他握紧她的手：“我不需要你变成谁。我只需要你继续这样——敢拼，敢闯，敢把风筝挂上竹竿，敢对赵西说‘你怕傅家’。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你。哪怕你一辈子都在摆摊，我也愿意站在你身后，替你挡风，替你算账，替你吓退那些想欺负你的人。”
燕清羽眼眶发热，胸口像被什么堵住，又像被什么点亮。她望着他，许久，才轻声问：“那你爹呢？你娘呢？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他们会生气。”尔泰坦然道，“可我己经不是任他们安排的傅家三子了。二哥的事让我明白，人活着，不能只为家族的脸面。我想做的事，没人能拦。”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如果你愿意，我想让‘燕记’不只是个摊子。我想陪你把它做成真正的铺子，不止在西街，也不止在京城。你想卖香囊，我就帮你找安稳货源；你想做绣品，我就护你不受骚扰；你想教阿春识字，我就陪你一晚晚地讲。我不懂生意，但我懂你——你想要的，从来不是安逸，是自由。”
屋外风穿过窗缝，吹得账纸一角翻起，露出底下一行小字：“张嬷嬷新图样——并蒂莲锁边”。燕清羽的目光停在那里，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行字。
尔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没说话，只是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暖得像那只刻了“燕”字的木炉。
“你说过，风筝线断了，也能再接。”他忽然道，“那天你让我放风筝，说风再大也分不开。我说想和你分不开。”
他看着她，眸色深如夜空：“现在我还是这句话。你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后。你停下，我就等你。你回头，我一首都在。”
燕清羽终于笑了，眼角有光闪了一下。她没抽回手，反而反握住他：“那……你得学会算账。李掌柜说，月底要结一次大账，我怕自己算错。”
“我教你。”他说，“明天就开始。”
“还有识字。”她补充，“《常用商字百则》我还没看完。”
“我也陪你学。”
“那你得天天来。”她抬眼看他，带了点试探，“不能只在值岗路过的时候捎个甜糕。”
“我不路过。”他答得干脆，“我是专程来的。”
她笑出声，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是昨日画的生肖香囊图样，背面空白处，她用细笔写了一行小字：“尔泰，谢谢你一首在我身边。”
她想递给他，又迟疑了一下，塞回袖中。
尔泰没追问，只是轻轻捏了下她的手。
灯影摇曳，账本静静摊在桌上，炭笔搁在一旁。窗外夜色浓重，院中寂静无声。
屋内，两人并肩而坐，谁都没有起身。
(http://www.220book.com/book/MZI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