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羽刚在摊前支起新木柜,手指还沾着松木屑,便见一个瘦小身影从街角快步走来。她低头整理账本,余光扫到那人停在摊前,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姑娘……”少女声音发颤,却咬字清晰,“我叫阿春,想求一份活计。”
燕清羽抬眼。少女十五六岁模样,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但叠得齐整。双手冻得通红,指腹有薄茧,掌心几道细痕,是常年穿针留下的印记。她怀里紧抱着一方粗布荷包,递上来时指尖抖得厉害。
燕清羽没接,只问:“会绣花?”
“会!”阿春急切点头,“从小替人缝补,也接些香囊、荷包的活。虽比不上铺子里精细,可针脚结实,不偷工。”
燕清羽这才接过荷包。布面微温,显然是贴身捂过的。针脚歪斜,一朵梅花偏了半寸,花瓣长短不一,可每一针都压得实,线尾收得干净。她翻过背面,内衬用的是旧里衣拆的软棉,边角没有一丝脱线。
她沉默片刻,将荷包轻轻放回阿春手中。
“你弟弟病着?”她忽然问。
阿春一怔,眼眶瞬间泛红:“您怎么知道?”
“你左手腕有药渍。”燕清羽指了下,“煎过至少三副汤药,火候重,药汁溅出来烫的。你每日赶早市前必先熬药,才能出门——若只为做工,不会把时间卡得这么死。”
阿春低下头,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我爹娘去年没了,只剩弟弟相依为命。大夫说他肺寒需温补,可药太贵……我听说‘燕记’招人,哪怕一日十文也行,只要能管一口饭。”
燕清羽盯着她看了许久。那朵歪斜的梅花在眼前晃动,像一面镜子照进前世——坤宁宫偏殿里,她也是这样跪着捧出一只绣了一夜的香囊,求张嬷嬷收她做粗使丫头。那时她无名无姓,只有一手还算灵巧的针线,和一颗不肯低头的心。
“工钱每日十文。”她开口,“管午饭,馒头咸菜不限量。做满七日结算,若中途走人,前六日白干。”
阿春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真……真的可以?”
“还有规矩。”燕清羽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不得私拿货物;第二,不得擅离摊位。违者三倍赔偿,立契为证。”
话音未落,尔泰从巷口走来。他原本要去巡岗,路过摊前见状,脚步一顿,径首走到柜台后站定。
“立契。”他说,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杂音。
他从怀中取出纸笔,蘸墨写下一纸雇约:辰时到酉时,守摊理货,不得懈怠;所经手之物,须一一登记;若有遗失,照价三倍追偿。末尾画押处空着,墨迹未干。
阿春看着那张纸,脸色发白。她从未签过名字,连识字都是跟着药铺掌柜零零碎碎学的。她伸手去拿笔,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尔泰眉头微皱,正要说话。
燕清羽却己绕过柜台,走到阿春身边。她没说话,只是轻轻覆上阿春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写下“阿春”二字。那手冰凉粗糙,她的手也布满茧子,两双劳作过的手叠在一起,稳稳落下最后一钩。
“别怕。”燕清羽低声说,“我在。”
阳光斜照在柜台上,映出两人交叠的手影。尔泰站在一旁,目光从契约移到燕清羽脸上,又缓缓移开。他合上墨盒,将契约折好,收入怀中贴身存放。
“明日辰时到。”他说,“迟一刻,扣半日工钱。”
阿春用力点头,把荷包紧紧搂在胸前,像是护住唯一值钱的东西。她退后两步,又要跪下道谢。
“不必。”燕清羽拦住她,“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带精神来。”
阿春走了几步,忽又转身:“姑娘!我……我能带点干粮给弟弟吗?就一点点,不占地方……”
“能。”燕清羽答得干脆,“每日收摊前,可领两个馒头带走。”
少女眼睛一下子亮了,像黑夜里突然点亮的灯。她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开,脚步轻快了许多。
尔泰望着她的背影,低声道:“你不怕她拿了东西跑了?才见过一面。”
“怕。”燕清羽低头整理柜中布料,“可更怕错过一个肯拼命的人。”
尔泰没再说话。他抽出随身小刀,削平一块松木角,钉在柜侧做了个简易标签架。然后取出账本,记下一行:雇工一名,日薪十文,首月预支半月伙食。
燕清羽瞥了一眼:“你倒比我还上心。”
“不是上心。”他头也不抬,“是怕你被人骗了还不自知。”
她笑了笑,没反驳。转身打开布箱,开始分拣丝线。红、蓝、绿、黄西色分开码好,又挑出几缕金线单独收起。
“这些线太糙。”她说,“得换一批细丝。李掌柜那儿有南绸坊的新料,颜色也鲜亮。”
“我去问。”尔泰合上账本,“顺路看看泥瓦匠那边修门楣的进度。”
他刚要走,燕清羽叫住他:“等等。”
她从柜底取出一只小布包,递过去。
“什么?”他问。
“手套。”她说,“新织的,羊毛混棉线,比上次那双软。”
尔泰接过,布包还带着体温。他没打开,只攥在手里,点了点头。
“明早我带针线来。”他说,“你教她分类,我教她记账。不能只会绣,还得懂进出。”
燕清羽扬眉:“你还打算常来?”
“这摊子……”他顿了顿,“也算半个家业。”
说完转身离去,玄色劲装没入街市人流。
燕清羽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轻轻呼出一口气。她低头继续整理布料,动作利落。忽然听见身后窸窣声,回头一看,阿春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蹲在摊角,默默拾起方才掉落的一小团红线。
“我以为你走了。”燕清羽说。
“我……我想早点熟悉地方。”阿春低着头,“您给的活,我不想弄砸。”
燕清羽没说话,只从柜中取出一只空篮,递给她。
“这是红二线,专用于生肖香囊的边纹。”她指着篮子,“今日剩下的都归你理。按粗细分三层,错一缕,明日加练一炷香。”
阿春双手接过篮子,抱在怀里,像接住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燕清羽转身去挂新招牌,尔泰昨夜刻的“燕记”二字己刷上桐油,悬在梁下,漆色未干。她踮脚系绳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一道旧疤——那是前世被宫人推搡撞上铜炉留下的。
阿春抬头看见,怔了一下。
“姑娘……”她小声问,“疼吗?”
“早就不疼了。”燕清羽跳下凳子,拍了拍手,“从前疼过,现在不怕了。”
她走到阿春面前,拿起一缕红线,在阳光下展开。
“你看,这线断了还能接。人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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