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声，红线断开，燕清羽将剪刀搁在案边。她抬头看见阿春蹲在柜角翻账本，眉头拧成一团，手指反复抠着纸页边缘，像是要把字迹抠进脑子里。
“又卡在哪了？”燕清羽走过去，声音不高。
阿春猛地抬头，脸一下子红了：“没……没什么，就是‘福’和‘副’分不太清。”
燕清羽没接话，只抽出昨日的记录单。一行字歪歪扭扭，“三副护膝”写成了“三福护膝”，下面还划了两道补丁似的横线。
她把单子轻轻放回桌上：“从明天起，每天收摊前留半刻钟，我教你识字。”
阿春张了张嘴，想推辞，却被燕清羽抬手止住。
“先学会写你自己。”她取来一张新纸，蘸墨写下“阿春”二字，笔画清晰，“再写‘燕’，再写‘记’。铺子里的账，你迟早要独当一面。”
阿春盯着那两个字，喉咙动了动，低声道：“我……从来没正经念过书。爹娘走得早，弟弟病着，我得干活……”
“谁生下来就会写字？”燕清羽打断她，“我也是从一个‘账’字学起的。错不怕，怕的是不敢问。”
她说完，己提笔在纸上画出“燕”字的第一笔——短横。
“这一横要平，像屋檐挡雨。”她一边写一边讲，“第二笔是左斜，轻起重落。第三笔右斜，跟左边对称。你看，这就像个屋顶，稳住了，底下才好安身。”
阿春屏住呼吸，跟着描摹，手却抖得厉害，写出的横歪向一边，像被风吹斜的茅草。
燕清羽没皱眉，也没叹气。她伸手覆上阿春的手背，带着她重新落笔。
“别急。”她的声音沉下来，“这一撇要长，像燕子飞出去。它不是逃，是去寻路。”
一横、一斜、一撇、一竖……两人共执一支笔，墨痕缓缓推进。最后一个“火”底收尾时，阿春的手终于稳了些。
字还是歪的，但轮廓完整。
阿春盯着纸上那个不成样的“燕”字，眼眶忽然发热。
“我……我是不是太没用了。”她嗓音发颤，“连个名字都写不好，还偷学您的针法……您不赶我走，还教我认字，我……”
她说不下去，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燕清羽静静看着她，片刻后伸手扶住她肩膀，力道不重，却让她挺首了背。
“你想活得好，有什么错？”她说，“偷学？那是求生的本能。可现在不用躲了，我教你，不怕你飞高。”
阿春抽泣着摇头：“我不是想抢您的生意……我只是想有一天，也能给弟弟挣口药钱，让他少咳几声……”
“那你现在不必等那一天。”燕清羽语气斩钉截铁，“弟弟的药钱，我先垫上。你要做的，是把字写端正，把账理清楚，把手艺学到家。咱们一起撑起日子，听懂了吗？”
阿春猛地抬头，泪水还在往下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嗯？”燕清羽逼视她。
“听……听懂了！”阿春哽咽着点头，重重擦了把脸，“掌柜的，我……我不该瞒您，不该怕您嫌弃我笨。我以后天天练，一定把每个字都记住！”
燕清羽这才松开手，转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
“这是止咳的方子，我托人从老郎中那儿抄来的。你带回去，照着抓药，别省钱。”
阿春双手接过，抱在怀里，像是捧着救命的符。
就在这时，门框被人轻轻叩了两下。
尔泰站在门口，披风未脱，腰间弯刀垂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带着笑意。
“我对她更好，她都没哭。”他淡淡开口。
燕清羽回头瞪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屋檐挡雨’开始。”尔泰走进来，顺手把门关上半扇，让出一线阳光，“我还给她送过两回点心，一次都没见她掉眼泪。”
阿春破涕为笑，低头抹了抹脸：“傅公子净笑话我。”
“不是笑话。”尔泰走到柜前，拿起刚才那张写满“燕”字的纸，看了看，“她写得比你当初强多了。你第一天写的，像个烧火棍搭的窝。”
“胡说！”燕清羽伸手要抢，尔泰一抬手避开。
“不信？”尔泰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一角——正是一个歪得离谱的“账”字，墨团糊成一片。
阿春噗嗤笑出声。
燕清羽一把夺过纸塞进炭盆，火苗“呼”地窜起，映红她半边脸。
“再拿出来，我就把你巡街迟到的记录贴墙上。”
尔泰哼了一声，也不恼，只将那张写满“燕”字的练习纸仔细折好，放入怀中。
“留着。”他说，“将来给她弟弟看，他姐姐是怎么一笔一划站起来的。”
阿春怔住，眼圈又红了。
燕清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拿起剪刀继续裁布。咔嚓、咔嚓，声音稳定而有节奏。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三人之间。尔泰靠在门边，望着燕清羽低头缝制的身影，又瞥了眼阿春正用铅条在沙盘上反复描摹“燕”字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
“明日我仍轮休。”他说，“早市人多，我可以帮你们盯一会儿。”
“不必。”燕清羽头也不抬，“你当差要紧。”
“我说了，当差也是为了护人。”尔泰顿了顿，“护得住大街，也护得住这条街。”
阿春停下笔，悄悄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继续写字。
燕清羽手中的针线不停，嘴角却极轻地翘了一下。
尔泰站了片刻，终究没再多留。他推开门，身影融入街面人流，背影挺首如松。
铺子里恢复安静。炭盆微响，剪刀轻碰案板，沙盘上铅条划出细碎声响。
阿春写完一遍，举起沙盘给燕清羽看。
“好多了。”燕清羽点头，“明天开始，你试着记一笔实账。我会在旁边看着。”
阿春用力点头，把沙盘端到角落小凳上，重新撒平细沙，再次落笔。
燕清羽低头缝制福袋内衬，针脚匀密，红线穿梭如织。
门外，日头渐高，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
阿春又一次写下“燕”字，这一次，那一撇终于拉得长而稳，像一只真正展翅的燕子，正要飞出沙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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