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捧着那块带暗纹的靛蓝布走来，声音发紧：“姐姐，我们的料子……被人动过手脚。”
燕清羽抬眼，指尖在账册边缘顿了顿。她接过布，指腹那角红丝线打成的绞络结，眼神未变，只低声说：“放里屋去，原样包好。”她起身走到门边，朝街面扫了一眼，人群仍在争购福袋，喧闹未歇。
她回身对阿春道：“今日收摊前，把同批的布全封进木箱，别用，也别提。”阿春点头要走，又被她叫住，“顺路去李掌柜那儿，就说‘上次那批细棉布颜色偏深，下回挑亮些’，话带到就行。”
阿春明白这是提醒，应声离去。
燕清羽坐回案前，翻开进货账本，逐行核对。这批布是三日前李掌柜代采，经南街仓房暂存一夜才运来西街。她记得当日尔泰巡街路过，曾说那仓房夜里无值守。她合上账册，将线索压进心底，面上不动分毫。
日头渐高，铺前人潮稍退。一个佝偻身影踏进门槛，灰布裙角沾着线头碎屑，手里拎着个旧包袱。
“你这儿还收绣活？”张嬷嬷站在门口，嗓音硬得像针尾刮过铜片。
燕清羽抬头，见是她，立刻起身：“嬷嬷怎么亲自来了？快请坐。”
张嬷嬷不坐，目光首接落在案上未拆的福袋上：“听说你们这几天绣品精细了不少，我来看看，是不是真长进了。”
燕清羽没辩解，只从柜中取出一幅双面绣帕——正面是并蒂莲，背面花瓣如镜映照，毫无杂线穿漏。她双手奉上。
张嬷嬷接过，翻来覆去地看，指尖在背面轻轻一划，又凑近光下细察针脚。半晌，她哼了一声：“锁边倒稳了，虚实针也敢用了。可你敢当着我面，再绣一段吗？”
“您说。”
“半炷香内，绣一对并蒂莲，不得拆改，不得补线。”她从包袱里抽出一方素绢，“就在这上面。”
燕清羽接过绢帕，取针引线，坐定。她先以锁边针法起底，一针压一线，密而不僵；再换虚实针勾瓣，由深至浅，过渡自然；最后收于莲心一点，针出而线尽，不留结头。
张嬷嬷盯着她的手，越看越沉。香燃过半，燕清羽搁针。
老绣娘拿起绢帕，翻到背面，手指抚过每一寸丝理。她忽然停住，指腹抵住一朵花蕊——那里正反两面的线迹交汇如生，竟看不出入针痕迹。
她缓缓点头：“你这双手，没糟蹋我教的功夫。”
她解开包袱，取出一本泛黄绢册，封面无字，边角磨损却整洁。她双手递出：“这是我当年从慈宁宫带出来的《绣谱》，一共六卷，记的是宫廷失传的几样绝技。今日给你，不是因为你手艺够好，是因为你心里有‘百姓的针线’。”
燕清羽怔住，双手接下，重量沉得像接了一段命。
“双面异色绣、隐络结、飞丝引蝶……这些都不是为了贵人显摆，是为了让寻常人家也能用上好看的绣品。”张嬷嬷盯着她，“你若只拿它赚钱，我就算死，也要把它烧了。”
“我不会。”燕清羽声音低却稳，“我要让每个买得起福袋的人，都知道什么叫‘值’。”
张嬷嬷嘴角微动，终是笑了下，转身要走。临出门，回头看了眼尔泰常坐的条凳，又望向燕清羽：“别辜负这本谱，也别辜负那个陪你熬夜的人。”
门帘落下，脚步远去。
燕清羽低头翻开绣谱，第一页便是“双面异色绣”图解——正面红莲怒放，反面绿荷舒展，两面图案相连，色彩迥异，却共用一套骨架针法。她指尖顺着图示走了一遍，呼吸微滞。
她立刻取新绢帕试绣。第一针下去，正面成形尚可，翻面一看，绿线错位，与红莲脱节。她拆了重来，第三次时手抖，丝线缠成一团。
门外传来脚步声，尔泰推门进来，肩头佩刀未卸，额角带汗。他见她皱眉盯着废帕，走近看了一眼绣谱，不懂技法，却看出她眼里那股焦灼。
“卡住了？”
“这‘双面异色’，比我想的难太多。”她将废帕揉成一团，“正反颜色不同，针脚还得连贯，差一丝都不行。”
尔泰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拿起她案上的木尺，轻轻敲了下桌角：“你绣香囊时，是怎么学会锁边针的？”
“一针一针，拆了八次。”
“那现在呢？”
“才第三次。”
“那就再拆八次。”他坐下，抽走她手里的废帕扔进纸篓，“我陪你练。”
燕清羽看他一眼：“你能看出哪里错了？”
“我看不懂。”他坦然，“但我看得出你想做成。所以我在，你就不用怕失败。”
她喉头一热，低头重新穿针。
尔泰从怀里摸出一小包东西，打开是几粒蜜渍山楂：“吃点甜的，手才稳。”
她接过一颗，没说话，开始第西次临摹。这次她先在纸上描图，标出正反两面的走线路径，再依图施针。尔泰不打扰，只默默替她整理线轴，把乱线一一理顺。
日影西斜，铺内光线渐暗。燕清羽终于完成一小片局部——半朵红莲与对应的绿荷叶脉相连，翻转自如，无断线破相。
她松了口气，脸上浮出一丝笑。
尔泰看着，忽然说：“等你练成了，送一幅给我娘当寿礼如何？她寿辰快到了。”
燕清羽手一顿，针尖差点扎进指腹：“谁要给她送礼？”
“你不想见她？”尔泰挑眉，“可你都签了租契，名字写在一起，她迟早是你婆婆。”
“那也不是现在。”她嘴上否认，手却己抽出新绢，重新穿线。
尔泰轻笑，从腰后取出一块削了一半的木片：“我顺手做的，当针插用。”
他低头继续刻，刀锋平稳，木屑簌簌落下。
燕清羽翻开绣谱下一页，目光落在“飞丝引蝶”技法上，图示是一只蝴蝶，正反两面翅膀颜色不同，振翅欲飞。她用笔在旁边记下要点，又折了页角标记。
尔泰抬头看她专注侧脸，灯火映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影。他放下刻刀，将削好的针插轻轻推到她手边。
“明天我还来。”他说。
燕清羽嗯了一声，没抬头，手指己沿着新图样描出第一道轮廓。
尔泰起身，走到门边，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对照绣谱调整丝线配色，靛青、朱红、翠绿排开，像要把整个春天织进去。
他拉上门，留下她在灯下伏案。
木针插静静躺在案角，刀痕匀净，顶端刻了个极小的“燕”字，藏在纹理深处。
燕清羽翻过一页，蘸墨描图，笔尖悬在纸面，迟迟未落。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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