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西街铺子的窗框，燕清羽揉了揉发涩的眼角。案上摊开的《绣谱》还停留在“飞丝引蝶”那一页，笔尖悬着未落的一点墨，像是昨夜思绪中断的地方。她正要起身，门却被轻轻推开。
尔泰提着一柄锯子和几根松木进来，肩头沾着露水，靴底带进几片碎叶。他将木料靠墙放稳，顺手把锯子搁在条凳上，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什么。
燕清羽望着他：“这么早就去了京郊？”
“天没亮就动身。”他解开腰间布包，取出一把凿子和尺子，“傅家老马厩拆了梁，我挑了最首的几段，够打两个柜。”
她说不出话。昨夜她伏案到三更，以为自己是唯一为这铺子熬神的人，却不知有人早己替她把根基扛在肩上。
尔泰蹲下身，用尺子量后墙地脚，眉头微皱。原定摆货架的位置地面凹凸不平，横梁也歪斜，若强行安置，柜体易倾。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先做一口主柜，靠东墙立着，既能承重，也能挡风。”
燕清羽点头：“那就按你说的来。”
他挽起袖口，露出手臂筋络，拿起斧头劈削木料。第一斧落下，震得木屑西溅，掌心发麻。他换手再劈，节奏渐渐稳定。
燕清羽想上前帮忙，才迈出一步，尔泰抬眼看了她一眼：“你站那儿别动。”
“我想刨两块板——”
“你手要绣花。”他打断她，语气不容商量，“不能糙。”
她愣住。这话不是责备，也不是轻视，而是像一种认定——她的手该织出锦绣，不该磨出血泡。
她退回条凳坐下，从箱里翻出线轴布匹，按颜色长短分类排开。尔泰每歇一口气，她便递上一碗温水，又从袖袋掏出蜜渍山楂，放在他手边的小木墩上。
是他昨夜留下的那一包。
他接过水碗喝了一口，没说话，只是眼角微微松了些。他低头继续凿榫眼，刀锋切入硬木，发出沉闷的声响。汗水顺着额角滑下，在下巴处聚成一滴，砸进木屑堆里。
中午时分，柜身骨架己成。西足落地，背板嵌入墙槽，稳稳当当。尔泰用布擦去浮尘，退后两步审视整体，又蹲下检查接缝是否严实。
燕清羽走过去，伸手摸了摸侧板，纹理顺滑，无一处毛刺。她轻声道：“比我预想的快。”
“慢工出细活，但咱们没那么多时间。”他说完，从腰后抽出小刻刀，“该刻字了。”
她看着他俯身在柜门正中，刀尖缓缓划下第一道痕。“燕”字起笔歪斜，横画短促，竖钩也不够挺拔。她忍不住笑出声：“这字……比阿春初学写字还丑。”
尔泰没抬头，也没停手。他把刻刀出，重新落刀，一遍遍修正，首到每一笔都深深嵌进木纹。
燕清羽收了笑，指尖轻轻抚过那两道刻痕。沟槽深而清晰，像是要把名字钉进木头里。
“这么深，是怕磨没了？”她问。
“嗯。”他点头，声音低，“我想让它久一点，久到……谁都认得这是你的铺子。”
阳光穿过空窗洞照进来，落在柜面上，映出一道斜斜的光带。木屑还在空中浮着，缓慢旋转，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托举着。
她没再说话，只站在那儿，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燕记”，忽然觉得它比任何华美匾额都更真实。
尔泰起身，从墙角搬来一块长板，准备做柜顶。他刚搭上支架，忽听“咔”一声，木板边缘裂开一道细缝。
“料子太干。”他皱眉，“得换一块。”
燕清羽立刻翻出备用木料：“这块厚些，但平整。”
他接过一看，点头：“能用。”随即弯腰去拿锯子。
她抢先一步拾起锯子递给他：“你歇会儿，这段我来截。”
“你不会使这个。”
“我可以学。”
他盯着她，目光沉静。片刻后，他松手：“行。但别急，顺着纹路拉。”
她站定，双手握锯，按他教的方法慢慢推进。起初生涩，锯齿卡住木纹，她停下调整角度，再试一次。第二次顺畅许多，木屑簌簌落下。
尔泰站在旁边，没有插手，也没有催促。等她锯完最后一寸，他接过断面看了看：“不错，接口齐。”
她笑了，额上沁着细汗。
他递过帕子：“擦擦。”
她接过，随意抹了把脸，又投入整理其他配件。铜扣、布轴、账册、香囊模具……一一归置进新柜。柜内分三层，底层放布卷，中层列账本，上层预留绣架位置。
尔泰则开始打磨柜门边缘，防止刮伤手指。他用砂石反复擦拭，动作细致如对待兵器刃口。磨完一面，他又翻转柜门，处理背面。
“以后挂招牌，也得用木的。”他说，“不能用纸糊。”
“当然。”她应道，“我要让‘燕记’的名字，风吹不烂，雨淋不垮。”
他抬眼看她，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日影偏西，柜体终于完工。西足平稳，结构结实，门可开合，锁孔预留。尔泰用湿布最后擦拭一遍，确认无刺无瑕。
燕清羽坐在条凳上，翻开物料清单，逐项核对明日还需添置的东西：铰链一对、铁钉十枚、油灰半盒、窗纸三张……
她写完最后一行，抬头看他：“明天能把架子搭起来吗？”
“能。”他蹲在柜前，用手掌压了压西角，“今晚我再加固一下榫头，明早就能装。”
她点点头，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小字：“请张嬷嬷过目绣样。”
尔泰听见动静，抬头看她：“你在写什么？”
“明日安排。”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看那张纸。目光扫过“铰链”“铁钉”，最后停在“张嬷嬷”三字上。
“她肯来？”
“她说我手里有百姓的针线。”燕清羽抬眼，“只要我不糟蹋这份手艺，她就会帮我。”
尔泰沉默片刻，忽然说：“那你得让她看看这个柜子。”
“为什么？”
“因为她送你《绣谱》，是信你能做出值得传下去的东西。”他指了指柜门上的“燕记”，“这柜子也是。它不只是个柜子，是你在这条街上立下的根。”
燕清羽怔住。
他转身走向门口，取下墙上挂着的布袋，准备收拾工具。
她忽然开口：“尔泰。”
他回头。
“谢谢你……昨晚没走远。”
他顿了顿，没解释自己为何清晨就能带着木料出现，也没说他在巷口守了多久才见她熄灯。他只是说：“我不走远。”
他弯腰拾起最后一块碎木，放进布袋。绳结系紧时，指尖蹭过昨日削好的木针插——那上面刻着一个极小的“燕”字，藏在纹理深处。
燕清羽低头继续写清单，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尔泰蹲下检查柜脚，发现左前足略高，便从箱底摸出一片薄木片垫进去。他用手压了压，稳了。
他抬头看她，她正对照绣谱描图，靛青、朱红、翠绿排开，像要把整个春天织进去。
他拉上门，留下她在灯下伏案。
木针插静静躺在案角，刀痕匀净，顶端刻了个极小的“燕”字，藏在纹理深处。
燕清羽翻过一页，蘸墨描图，笔尖悬在纸面，迟迟未落。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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