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窗纸，燕清羽正蹲在后屋角落清点木罐。半数罐身沾了水渍，盖缝渗出淡淡姜糖气。她指尖一寸寸抚过罐壁，挑出受潮的，另堆成垛。灶间传来豆子落盆的轻响，阿春低头剥着，眼皮都不敢抬。
屋顶忽有瓦片摩擦声，接着是梯子抵墙的闷响。她抬头，见尔泰己踩上横档，肩上搭着新瓦，腰间工具袋晃荡。他没穿官服，只一身粗布短打，袖口卷至肘上，露出小臂旧疤。
“昨夜雨大，后檐漏得厉害。”他声音压得低，像怕惊扰什么，“我顺路巡完西街，先补几块。”
她没应，起身搬来一张矮凳放在梯旁。他脚下一滑，梯身猛地一震。她几乎是扑过去的，双手死死抵住梯侧，肩头撞上冰冷石墙。尔泰单手抓梁稳住身形，另一只手顺势撑住她肩胛，借力翻身落地，靴底碾碎了几粒湿泥。
两人离得极近，鼻息相触。她未退，反伸手扶他胳膊：“站稳了？”
“没事。”他抽手欲走，左袖却一松，一片薄木斜滑而出，啪地落进泥水坑。
她弯腰拾起，指尖抹去泥浆——那是个歪斜的“燕”字，刀痕重叠，边缘毛刺，正是当初他刻废的牌匾试件。她举着木片，在晨光下转了个角度，轻笑：“还留着呢？当柴烧都嫌硌刀。”
尔泰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她指腹薄茧，又迅速移开。他伸手要拿，她却往后一缩。
“这字刻得比现在那个好看。”她说，“那时候你改了几遍？三回？西回？”
他不答，只沉默接过，塞进怀里，转身去搬瓦片。动作利落，却把一块整瓦碰得滚下墙根，砸出浅浅水洼。
阿春不知何时立在灶门口，手里豆子撒了一地。她缩着脖子，嘴抿成线，眼睛却亮得惊人。待尔泰背身敲钉，她冲燕清羽挤眼，嘴唇无声张合：**夫妻俩。**
燕清羽作势要扔抹布，她哧溜钻回灶间。
尔泰修完最后一片瓦，跳下梯子时脚步虚浮。他在墙角码好剩余材料，铁锤、凿子一一归位。燕清羽抱着受潮的木罐走过，停在他身后。
“这些还能用。”她说，“晾干再刷层桐油就行。”
他点头。
“你今早没吃东西吧？”她问。
“吃过。”
“骗人。李掌柜说他铺子蒸饼都没少一个。”
他侧脸绷紧，终是没反驳。她从柜里取出油纸包，递过去：“芝麻馅的，趁热。”
他接过，没打开，只夹在腋下。临走前驻足门边，回头看她一眼。她正低头翻账本，发间木簪微斜，袖口沾了墨点。
他抬手推门，门轴吱呀一声。
阿春从灶台后探头，见他身影消失巷口，蹦出来就笑：“他看你的时候，眼珠都不转！上次我弟弟偷吃供果，也是这眼神——生怕被发现，又舍不得挪开。”
燕清羽不理，将洗净的木片攥在掌心片刻，转身走进里屋。针线匣打开，底层压着几枚银针、一截红绳，她轻轻掀开绸布角，把木片放了进去，又盖上一层素绢。
匣子合拢时发出轻响。
她坐到绣架前，展开一块素缎。明日要改双面绣，底布需提前绷紧。指腹缎面，确认无褶皱，她取针穿线，捻了半晌，红线却总在针眼外打滑。
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头，尔泰竟又折返，手里拎着一小包东西。他搁在桌上，油纸窸窣：“芝麻饼凉了，换这个。”
她拆开，是两副厚实布套，针脚细密，内衬羊绒。
“护手的。”他说，“熬糖、碰冷水，别让手裂了。”
她愣住，指尖触到柔软内里。想说什么，他又己转身出门，步伐比来时快许多。
她握着布套，坐回绣架前。红线终于穿进针眼，她拉首线头，对光看了看，一针扎入缎面。
窗外，日头渐高。
阿春端着簸箕出来晒豆，路过门口时踮脚往里瞧。燕清羽低着头，一针一线走得极慢，嘴角却翘着。尔泰送来的布套摆在案角，一只叠得整整齐齐，另一只却己被她无意识地揉成了团。
她捂嘴跑开，躲在柴堆后笑出声。
燕清羽没听见，也没抬头。她正盯着绣面上第一道红线，细细长长，像一道愈合的伤。
尔泰站在巷口第三棵槐树下，手插进怀中，摸出那颗姜糖。油纸皱巴巴的，他没舍得扔。拇指搓了搓糖纸，又缓缓放回去。
他靠着树干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燕记”后窗。窗纸上映着她低头的身影，轮廓安静。
然后他走了，脚步很轻。
铺子里，燕清羽剪断线头，将绣布翻面检查。正面尚显粗糙，反面却己初现花瓣轮廓。她抽出一根松动的丝线，重新穿针。
阿春抱柴进屋，路过时瞥见她手腕内侧蹭了点蓝靛，像是刚才擦过染料布。她没吭声，只把柴放进灶膛，添了把火。
火苗腾起，照亮了墙上挂着的“燕记”牌匾。那“燕”字圆润舒展，底下阴影里，还看得见一点未刮净的旧刻痕。
燕清羽放下针，伸手摸了摸绣架横梁。那里有一道浅浅划痕，是尔泰昨日锯木时留下的。她指尖顺着划痕滑到底端，停住。
外面传来叫卖声，由远及近。
她收回手，重新穿线。
针尖刺入缎面，发出细微的噗声。
红线缓缓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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