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绣架上，红线己穿入针眼，燕清羽指尖一动，针尖刺入素缎，第一针落下。她低着头，呼吸平稳，手腕轻转，喜鹊登枝的轮廓在正面缓缓成形。阿春蹲在角落整理绣线，偷偷抬眼瞧了几次，终究没敢出声。
张嬷嬷拄着拐杖进来时，正看见燕清羽翻面走针，双面绣的技法一丝不乱。她脚步一顿，眉头拧起：“你这是做什么？锁边针法还没教完，你怎么就上双面绣了？”
燕清羽没抬头，只将针线压紧，拉首丝线：“嬷嬷，锁边快是快，可人人都会。咱们要让人记住‘燕记’，就得有点别人没有的东西。”
“东西？”张嬷嬷一把夺过半成品，翻来覆去地看，“你知不知道这一针要算两工钱？布料、丝线、人工，哪一样不是钱？李掌柜肯赊账是情分，不是本分！你这么干，迟早把铺子赔光！”
“可玲珑阁从不做背面有花的香囊。”燕清羽终于抬眼，目光清亮，“他们只顾眼前利，我们偏要走得远些。谁能在京城找出第二家，正面是喜鹊，反面藏梅花的绣品？等有人识得这工艺，回头再想仿，也得先学会怎么翻面不露痕。”
张嬷嬷盯着那朵初现雏形的小梅，花瓣细如发丝，层层叠叠，竟无一处错位。她嘴唇动了动，终是叹出一口气：“疯丫头……你倒是真敢想。”她将香囊递回，又补了一句，“可这针脚倒还匀净。”
门外传来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李掌柜掀帘而入，手里拎着一包新到的素绢。他一眼就看见桌上摊开的绣品，顺手拿起来翻看，忽然愣住：“这……这手艺？”
“双面异色绣。”燕清羽接过话，“正面用红丝，反面换青灰，同一根线，正反两面颜色不同。”
李掌柜瞪大眼，把香囊举到光下细瞧，越看越惊：“这背面的梅花，小是小，可瓣数都对，筋络也清清楚楚……玲珑阁那些绣娘加起来，也拼不出这样的活儿！”他猛地一拍腿，“就冲这一朵花，我也要在杂货铺挂头牌推荐！定价几何？三文一个？太便宜了！至少五文起步！”
他正说着，眼角余光瞥见门口人影一闪——尔泰不知何时己立在那里，玄色劲装未换，腰间弯刀轻垂，目光却牢牢锁在那朵梅花上，一瞬未移。
燕清羽察觉动静，抬眼望去，见是他，手指微顿，红线在缎面上拖出一线微长的痕迹。她不动声色地剪断线头，将绣品收进匣中。
尔泰没进屋，只站在门边，等李掌柜兴冲冲离开后，才迈步进来。他径首走到她身后，声音低沉：“刚才那个图案，为什么是梅花？”
燕清羽正低头整理绣线，闻言动作一顿。她没答，只将一束红线理顺，缠回线板。
“你从前从不绣这种花。”尔泰语气更沉，像是压抑着什么，“宫里梅花遍地，你连看都不看一眼。”
她这才抬眼，仰头看他。两人距离极近，她甚至能看见他眉骨下那一道浅淡的旧疤。她忽然踮脚，凑近他耳畔，气息拂过：“因为……梅花香自苦寒来。”
尔泰喉结滚动，眼神骤暗。他伸手欲替她扶正滑落的木簪，指尖刚触到发丝，却被她笑着躲开。
“针还拿着呢，”她退后一步，指尖扬了扬手中银针，笑意未散，“扎你怎么办？”
她转身欲走，却又停住，背对着他轻声道：“等它开满院子，我再让你碰。”
尔泰怔在原地，袖中手指紧攥，指节泛白。他望着她走回绣架前坐下，重新穿针引线。阳光落在她侧脸，手中红线如血，缓缓没入素缎。
张嬷嬷坐在一旁捻线，嘴上嘀咕：“败家玩意儿，费工又费料。”可手里却悄悄量起了新布尺寸，一边比划一边念叨：“三寸宽，五尺长，够做十个香囊底衬……”
阿春默默端了杯热茶放在尔泰手边，又悄悄退开。她站在灶台旁，眼睛在燕清羽和尔泰之间来回游移，嘴角微微翘着，像看了场好戏。
燕清羽低头刺绣，指尖稳定，一针一线皆有章法。她将最后一片花瓣绣完，轻轻抽线，收针。正面喜鹊展翅，反面寒梅初绽，两面皆无破绽。
她拿起绣品对着光看了一会儿，然后放进托盘，推到张嬷嬷面前：“明日第一批出十件，您帮我看看哪里还能改进。”
张嬷嬷哼了一声：“改什么？再改就成仙绣了！”可还是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针每一线。
尔泰始终没再说话。他站在屋角，目光落在燕清羽手上，看她取下空线板，换上新的红线。她手腕内侧还沾着一点蓝靛，像是刚才擦过染料布时蹭上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小包东西，放在她案角。油纸窸窣作响，里面是一小盒特制绣线，色泽温润，不易褪色。
“西域来的。”他只说了三个字，便转身走向门口。
燕清羽没抬头，可嘴角微微扬起。她知道那是他托御药房旧识辗转求来的，专为双面绣配色所用。
阿春蹑手蹑脚地过去关门，回头一看，尔泰竟又折返，站在巷口第三棵槐树下，没走。他靠着树干，手插进怀里，摸出一颗姜糖，油纸皱巴巴的，他没舍得扔。
他拇指搓了搓糖纸，又缓缓放回去。
燕清羽低头继续走针。红线延伸，梅枝渐长，一朵新蕾悄然成形。
张嬷嬷量完布，嘟囔着往外走：“明日卯时我来，先把针法教给阿春。要是她学不会，你就自己绣到天明！”
阿春吐了吐舌头，赶紧应声。
李掌柜又探头进来：“燕姑娘，我那铺子招牌旁的锦帘旧了，你这双面绣能不能接个单？我要正面白鹤，反面松涛，工期三天，工钱翻倍！”
燕清羽点头：“接。”
“好！明日我就把料送来！”李掌柜笑呵呵地走了。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燕清羽剪断最后一根线头，将绣布从绷架上取下，轻轻抚平。她望着那朵梅花，眼神静了几息，随即又铺开新布，重新绷紧。
尔泰仍站在槐树下，没动。
阿春悄悄把那杯茶挪到窗台上，怕凉了。
燕清羽抽出一根新针，穿线，捻了半晌，红线终于入针。她拉首线头，对光看了看，一针扎入缎面。
窗外日头渐高，叫卖声由远及近。
她没抬头，也没停手。针尖刺入缎面，发出细微的噗声。
红线缓缓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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