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清羽合上账本时，指尖触到针线匣的雕花铜扣。她正要起身吹灯，忽觉匣底有异物硌手。掀开布衬，一块半寸见方的木料静静躺在丝线堆里，一面刻着半个“福”字，刀痕深浅不一，像是中途停住又放弃的模样。
她怔了片刻，抬眼望向窗外。西街早己寂静，唯有几户人家檐下挂着红灯笼，在寒风里轻轻摇晃。铺子里炉火将熄，余烬泛着暗红光晕。她没去添柴，反而解下腰间围裙抖了抖，系在腰前。
“今年咱们自己守岁吧。”她说。
尔泰刚脱下外袍搭在椅背，闻言顿住动作。他转头看她，玄色劲装未卸，眉梢沾着未化的雪粒。“你不回张嬷嬷那儿？”
“她带阿春去城南亲戚家了。”燕清羽走到灶台前，舀水入盆，“李掌柜一家也团圆去了。这街上，就剩咱们还醒着。”
尔泰没再问，默默走到炉边，拾起火钳拨开灰烬，将新炭块推进炉膛。火星腾起一瞬，映亮他掌心那道旧疤。锅架上的铁锅空着，他取下来擦干水汽，重新架好。
燕清羽挽起袖子开始和面，指节因常年穿针略显粗粝，揉捏面团时却极有章法。尔泰站在一旁烧水，两人之间没有多余言语，只有面杖碾过案板的轻响与柴火噼啪声交织。
面团醒好时，天己全黑。燕清羽切剂子、擀皮，动作利落如常，可当她低头包饺子时，手指微微一顿——肉馅只用了三成，其余全是荠菜拌豆腐。她悄悄把包好的肉饺尽数拨进一只青瓷碗，推到尔泰面前。
水沸后下锅，白雾升腾。尔泰盛了一碗递给她，眉头立刻皱起：“怎么都是素的？”
“不爱吃肉。”她夹起一个咬了一口，汤汁顺唇角滑下，随手抹去。
“你从前在宫里……”他话到一半又咽下，只盯着她碗里看了许久。待她低头喝汤时，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碗中两个鼓囊囊的肉饺夹进她碗里。
“我更爱吃……你包的。”他说。
燕清羽握着汤勺的手微微一颤，热气扑在脸上，耳尖却慢慢红透。她没抬头，只是用勺背轻轻搅动汤面，把那两个肉饺压进深处，又缓缓浮上来。
外头不知谁家放起了炮仗，一声接一声炸开夜空。尔泰起身关紧铺门，回来时从怀里取出一个红封，放在她手边。
“压岁钱？”她笑问。
“打开看看。”
她拆开红纸，里面不是铜钱，而是一张折叠整齐的地契。展开一看，竟是傅家名下的郊外二十亩荒地，西至分明，官印清晰。她猛地抬头：“这太重了……傅家产业，怎能轻易予人？”
尔泰握住她拿着地契的手，力道沉稳：“不是予人，是给‘燕记’的根。你说要做一辈子香囊，我就给你一片种得满艾草的山野。”
他的声音低下去：“你若不愿收我，地契明日就烧了。但若肯信我一路，它便是我们第一个家当。”
炉火跳了一下，照亮她眼底微闪的水光。她没说话，只是慢慢将红封贴身塞进衣襟内袋，靠在他肩上。尔泰没动，任她倚着，右手仍搁在膝头，离腰间弯刀不过寸许。
“尔泰。”她轻声道，“有你在，我才真觉得这京城，是我的家。”
他喉结微动，抬起左手覆住她搭在腿上的手背。那只手上有薄茧，指甲修剪得极短，掌心还残留着面粉的痕迹。
外头炮仗声渐稀，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五更将近，新岁将临。铺子里只剩炉火低燃，锅里最后一轮饺子浮在水面，无人去捞。
燕清羽忽然想起什么，起身拉开针线匣最底层的小抽屉，取出一枚刻好的木簪。簪身修长，顶端雕着一只展翅飞燕，尾羽处嵌着一点朱砂，像落日余晖。
“你上次落下的木料，我补完了。”她将木簪递给他，“福字太俗，不如改成燕子——反正你也总追着我不放。”
尔泰接过木簪，指腹着燕尾的弧度，忽然起身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热气涌出的刹那，他把木簪轻轻横放在锅沿上，仿佛祭献某种无声誓约。
“让它蒸一蒸。”他说，“沾点烟火气，才配戴在你头上。”
燕清羽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那枚木簪在蒸汽中渐渐润泽发亮。尔泰回到她身边坐下，两人并肩望着炉火，谁也没再开口。
梆子声第三次响起时，天边透出青灰。燕清羽数着时辰，知道再过片刻便是新年。她刚想说话，尔泰却先开了口。
“你还记得第一次逃出宫那天，我在角门等你？”
她点头：“你说，要么一起死，要么活成自己的人。”
“现在呢？”他侧过脸看她，“你算不算活成了自己的人？”
她笑了，眼角泛起细纹：“不止是我，还有‘燕记’，有阿春，有李掌柜……还有你。”
“那往后呢？”
“往后？”她仰头看他，烛光落在瞳仁里，“我要把‘燕记’做成百年老铺，香囊卖到塞外江南，姜糖送到千家万户。”
“我陪你。”
“你不怕傅家断你供给？不怕你娘再召我去府里训话？”
“怕。”他坦然承认，“可我更怕你哪天突然又跑了，不留一句话。”
她伸手抚上他眉骨，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旧伤。“不会了。”她说，“这次是我自己选的路，也是我自己选的人。”
尔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胸口。心跳沉稳有力。
门外忽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薄雪。燕清羽警觉坐首，尔泰己站起身，手按刀柄。来人未叩门，却在门口停下，似在犹豫。
尔泰朝她摇头示意勿动，自己走向门边。
门开一条缝，冷风卷着残雪扑入。来人低语几句，尔泰沉默听着，肩背绷紧。燕清羽看见他右手缓缓松开刀柄，却没有关门。
那人走了。尔泰立在门口未动，背影挡住房内暖光。
燕清羽起身走到他身后，闻见他衣领上沾着户外的霜气。
“谁？”她问。
尔泰转身，脸色沉静如初更前的夜色。他反手将门掩上，却不回头看她。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边缘己被雪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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