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铺满西街，燕清羽正蹲在案前翻检昨夜收摊时遗漏的布角。尔泰靠在门边磨刀，炭青色布袖卷至小臂，刀锋掠过石面发出细密的声响。阿春抱着一摞绣线从后屋出来，脚步比往日轻，眼神不时瞟向柜台角落那只修补过的手暖。
街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中年妇人径首冲到摊前，将一只“燕记”手暖拍在案上，棉絮从裂口处鼓出半寸。
“你们这东西才用了一天就散了！内衬跑棉，缝线歪得像蚯蚓爬！”她声音尖利，“我丈夫夜里赶车冻坏了手，指望这个暖着，结果越捂越凉！”
围拢的人群开始窃语。有人低声说：“玲珑阁卖十两的都没这毛病。”也有人说：“小燕子家的东西一向实诚，莫不是这批料子出了问题？”
燕清羽没辩解，只伸手取来一只同款新手暖，当众剪开锁边。双层细麻布内衬密密缝合，艾绒填充均匀紧实，无一丝松动。
她将两只手暖并排摆在案上：“您这只确实坏了。但我敢说，坏的是工，不是心。”她抬眼首视妇人，“若您信不过‘燕记’，我当场换一对新的，再赔您二十两银子。”
人群哗然。
“二十两？”有人倒吸一口气。李掌柜若在，定要说这价赔得比本钱还狠。
妇人愣住，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她接过新手暖，又迟疑地看了眼破损的旧物，终是低声道：“我……我只是心疼我男人受罪……”
“我懂。”燕清羽把新做的手暖塞进她手里，“拿去用。要是还不暖，再来找我。”
妇人走后，围观者渐渐散去。有人说：“小燕子说话算话，哪回骗过人？”也有人嘀咕：“可到底是坏了，总得查清楚怎么回事。”
燕清羽没应声，只低头盯着那破损的手暖，指尖抚过歪斜的针脚。她认得这走线——是阿春的手法，但比平日粗糙许多。
入夜，铺子打烊。油灯昏黄，尔泰巡视最后一圈，在角落的针线筐底发现半成品手暖的残片。一处锁边明显偏移，线头未结，显然是缝到一半被遗落的。他抽出一根拆线针，轻轻挑开歪斜的针脚，重新穿线、拉紧、走边，动作缓慢而精准。
三更天，他才将最后一线收好。整只手暖焕然如初，唯有内衬一角多了一道极细的暗纹——是他加了一层加固衬布，外人看不出，却能防再次跑棉。
他把修好的手暖放在阿春惯用的针线盒上，自己坐回门边，闭目养神。
次日清晨，阿春一进门就看见那只手暖静静躺在盒中，针脚整齐，边缘平顺，正是她昨夜慌乱中漏下的那一只。
她手指发抖，捧起手暖翻看内衬，发现那道细微的加固纹路。她猛地抬头环顾铺子，目光落在尔泰身上。他正擦拭弯刀，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她咬着唇，走到燕清羽面前，扑通跪下。
“是我……昨晚赶工心急，怕耽误出货，没盯住线位。”她声音发颤，“我没想偷懒，就是……就是手抖了一下，没想到会裂开……”
燕清羽放下手中的账本，蹲下来与她平视。
“谁没个手抖的时候？”她说，“要紧的是，你肯认。”
她把新手暖塞进阿春手里：“你先戴三天。哪里不舒服，哪里走线硌人，回来告诉我。咱们一起改。”
阿春怔住，眼泪滚下来，砸在手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燕清羽轻轻扶她起来：“以后慢一点。‘燕记’不怕慢，怕的是对不起买它的人。”
尔泰站在门侧，看着这一幕，不动声色地将那块拆下来的旧布片叠成小方，悄悄收入袖中。他知道，这块布不会再丢。将来某一天，它会被钉在“燕记学徒榜”的第一格，下面写着一行字：**第一错，亦是第一步。**
日头渐高，西街人流涌动。燕清羽打开新到的羊皮料，逐一检查质地。尔泰将磨亮的弯刀挂回腰间，目光扫过街道两头，见几个常来买手暖的老客正围在摊前询问补货时间。
“明日午前就能上新。”燕清羽应着，顺手把一张写好的纸条夹进账本，“凡购手暖者，仍赠姜糖一块。”
尔泰点头，在账本上记下预订单数。炭笔划过纸面，字迹清晰稳定。
阿春坐在角落的小凳上，戴上新手暖，低头练习走线。她的手还在微微发颤，但每一针都比昨日沉稳。她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反复比对样板，确认线距一致才落针。
燕清羽走过她身边，瞥见她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冻得泛红。她没说话，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小罐玫瑰膏，轻轻放在阿春手边。
尔泰看见了，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临近午时，一名老妇拎着篮子走近摊前，指着刚挂出的新手暖问：“这回的真不会漏？”
燕清羽取来一只当众剪开，展示内衬结构：“双层密缝，艾绒足量。若有质量问题，赔二十两。”
老妇点点头：“那给我来一对。我儿子在城外守驿，夜里冷得很。”
尔泰默默记下，递上包装好的手暖。老妇接过，笑着走了。
阿春抬起头，看着那背影，忽然轻声说：“我也想给我弟弟寄一对。”
燕清羽正在整理布料，闻言停下动作：“那就寄。”
“可……够钱吗？”
“你是‘燕记’的人。”燕清羽把另一对手暖放进她怀里，“该有的，一样不会少。”
阿春紧紧抱住手暖，像是抱住了某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尔泰立在门边，手按刀柄，目光落在燕清羽身上。她正低头核对账目，发间木簪略显歪斜，却毫无察觉。他没有提醒，只是静静看着。
这一刻，铺子里没有喧嚣，没有争斗，只有针线穿过布面的细微声响，炭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还有油灯芯偶尔爆开的一声轻响。
燕清羽翻到账本最后一页，提笔添上一行字：
**同行者：尔泰。**
尔泰看见了，没说话，只将手中磨亮的弯刀轻轻插回鞘中。
阿春试戴着手暖，低头练习走线，指尖触到内衬那道隐蔽的加固纹路，忽然停住。
她抬起头，望向燕清羽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出声。
燕清羽正拿起一块新到的羊皮，对着光检查纹理。
尔泰站在门侧，目光扫过街道，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他眉头微蹙，手缓缓移向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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