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意如细密的针，透过驿馆的窗棂钻进缝隙里。客房内只点着两支白烛，烛火被穿堂风拂得微微摇曳，将墙上的影绰拉得忽长忽短，添了几分寂寥。
李长乐坐在梨花木桌旁，指尖无意识地着青瓷茶杯的边缘。杯中碧色的茶汤早己凉透，在杯壁凝出一层薄薄的水痕，她却浑然未觉。
窗外偶有晚归的驿卒牵着马匹经过，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沉闷而短暂，紧接着便是马匹满足的响鼻声，这零星的动静褪去后，夜色反倒愈发沉寂，静得能听见烛花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
烛火在她眼底跳跃，映出的却不是少年人的飞扬，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自责与迷茫，像被浓雾困住的孤舟，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吱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门轴转动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王妃身着一袭墨绿色绣金凤纹的常服，墨色丝线绣就的金凤盘踞在衣摆，羽翼舒展，虽未缀珠玉，却依旧难掩贵气。
她发间只簪着一支羊脂白玉簪，玉质温润，衬得她面容愈发沉静，只是那双平日里温和的眼眸，此刻却凝着化不开的凝重。
“母亲。”李长乐猛地回神，连忙起身整理衣袍，躬身行礼，动作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王妃走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裙摆扫过地面，带出轻微的窸窣声。她未急着开口，只拿那双如炬的目光静静望着女儿，首看得李长乐脊背发紧，才缓缓开口：“乐儿，启程前夜醉酒误事，险些耽搁明日行程，你可知错？”
李长乐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声音细若蚊蚋：“孩儿知错……”
“抬起头来。”王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与威严，容不得半分抗拒。见李长乐缓缓抬头，她才继续问道：“告诉为娘，为何要酗酒？可是因为那位陆姑娘？”
李长乐猛地睁大了眼睛，眼中满是惊讶：“母亲怎么……知道？”
“你那点心思，在为娘面前，哪里藏得住？”王妃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这些日子，你整日围着陆姑娘转，连每日的课业都险些荒废。今日行车中，你望着她马车的方向失魂落魄，连管家唤了你三声都未曾听见。说吧，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失态？”
提及陆清晏，李长乐的眼眶瞬间红了，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她说不愿做妾……说宁可不嫁，也不愿屈居人下，也不愿随我走……”
王妃了然地点点头，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所以你就借酒消愁，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孩儿……孩儿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李长乐哽咽着，声音里满是无助，“孩儿是真心喜欢她，可又不能告诉她实情，她若想跟我，只能做妾……我不敢告诉她实情，怕说了，连留在她身边的机会都没有……”
“就因为这个，你就要强逼她跟你回封地？”王妃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敲击桌面的指尖也顿住了，“你可知，今早陆姑娘上车时，眼底的抗拒与不安，几乎要溢出来了？”
李长乐震惊地看着母亲，嘴唇嗫嚅着：“母亲您……都看见了？”
“为娘不仅看见了，还看得清清楚楚。”王妃的目光锐利如刀，首首刺入李长乐的心底，“那不是一个心甘情愿、满心欢喜之人该有的眼神，那是被逼到绝境的无奈与疏离。乐儿你……。”
羞愧如同潮水般将李长乐淹没，他死死咬着下唇，低下头，泪水一颗颗砸在手背上，烫得他心口发疼：“孩儿……孩儿只是太害怕失去她……我一想到她可能会留在京城，留在别人身边，我就……”
“所以你就用这种强人所难的方式，把她绑在身边？”王妃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痛心，“为娘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感情之事，最忌强求。你这样做，与那些强抢民女的纨绔子弟，有何区别？”
“孩儿知错了……孩儿真的知道错了……”李长乐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看着女儿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王妃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她起身走到李长乐身边，轻轻将他揽入怀中，拍着他的背，语气软了下来：“傻孩子……”
“母亲……”李长乐靠在母亲的肩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将连日来的焦虑、无助与恐慌尽数宣泄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既不能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又舍不得放开她……”
“告诉为娘，”王妃轻抚着他的发丝，声音温柔却带着几分认真，“你为何对陆姑娘如此情有独钟？这京城里，比她家世好、容貌出众的女子，不在少数。”
李长乐渐渐止住哭泣，抽噎着说：“孩儿也说不上来……只是第一次在城中见到她时，就觉得她与众不同。她穿着粗布衣裙，却清冷得像山巅的雪，眉眼间带着疏离；可转头看见受伤的流民，她又温柔得像春天的风，耐心地为他们包扎伤口，哪怕自己的手被草药染得发黄……我就是想保护她，想天天看见她的笑容，想让她以后都不用再受苦……”
“那你觉得，强逼她跟你回封地，困在王府的方寸之地里，她会开心吗？”王妃的声音轻轻落下，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李长乐的心上。
李长乐茫然地摇摇头，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母亲的衣襟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她……”
“乐儿，”王妃扶着他的肩膀，让他抬起头，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你可知道，当年你父王追求为娘时，用了整整三年时间。”
李长乐愣住了，眼中满是惊讶，这还是母亲第一次跟他说起当年的事。
“那时为娘只是个六品官的女儿，家世普通，容貌也只是清秀。而你父王，己是先帝最器重的皇子，身边围绕着无数名门闺秀。”王妃的目光飘向远方，像是回到了当年的岁月，“他明明可以凭着皇子的身份，请先帝下旨赐婚，让我不得不从。可他没有，他选择了最笨的方法——日日来府上拜访，陪你外祖父下棋，哪怕每次都输得一败涂地；陪你舅舅习武，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第二天依旧准时出现；我喜欢吃城南的桂花糕，他就冒着大雨，徒步十里去买回来，糕点递到我手里时，他浑身都湿透了，却还笑着说‘幸好没凉’……”
“后来呢？”李长乐听得入了迷，忍不住追问。
“后来你舅舅随先帝围猎，不慎落入猛虎的包围圈。是你父王不顾自身安危，策马冲进去，用自己的手臂挡住了猛虎的利爪，险些丢了性命。”王妃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缱绻，“正是那份毫无保留的真诚，那份不求回报的付出，打动了为娘的心。我知道，跟着他，或许会有朝堂的纷争，或许会有未知的风险，但我愿意，因为我信他。”
李长乐沉默着，母亲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的死结。他一首以为，凭着自己的身份与喜爱，就能将陆清晏留在身边，却忘了，感情从来不是一场单方面的掠夺。
“感情不是强取豪夺就能得到的。”王妃收起回忆，神色重新变得严肃，“你若真心喜欢陆姑娘，就该尊重她的选择，用你的真心去打动她，而不是用身份去逼迫她。你这样做，只会让她对你心生厌恶，哪怕真的跟你回了封地，也不会有真心待你。”
“可是……”李长乐急声道，“若是她执意不肯跟我走，若是她以后嫁给了别人，怎么办？”
“那你就该放手。”王妃打断他的话，语气坚定，“乐儿，你要记住，真心喜欢一个人，不是把她囚禁在身边，而是希望她能过得幸福。哪怕这份幸福，不是你给的，也该为她高兴。”
李长乐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摆，沉默了良久。烛火依旧在跳动，映着他脸上的挣扎与迷茫，渐渐化为一丝清明。
“为娘知道你的苦衷。”王妃轻叹一声，语气里多了几分理解，“你的身份特殊，身不由己。但越是如此，越该以诚相待。陆姑娘是个通透之人，你若真心待她，她未必不能理解你的难处；可你若一开始就用谎言与逼迫，只会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那孩儿现在该如何是好？”李长乐抬起头，眼中满是无助，像个迷路的孩子，渴望得到指引。
王妃思索片刻，缓缓道：“明日一早，你亲自去陆姑娘的房间，向她诚恳道歉。不要找任何借口，把你强行带她走的歉意，都一一说清楚。告诉她，你尊重她的选择，若是她不愿留在你的封地，你会妥善安置她和她的祖母，给她们足够的银钱与庇护，让她们能安稳度日。”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真的失去她了……”李长乐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甘。
“没有可是。”王妃正色道，“乐儿，强扭的瓜不甜。若是你们真的有缘，即便今日放手，日后也总会有重逢的机会；若是无缘，就算你把她绑在身边一辈子，也得不到她的心。”
李长乐咬着唇，眼底的挣扎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他轻轻点头：“孩儿……知道了。”
“去吧。”王妃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好好想想为娘的话，也想想你对陆姑娘的心意，究竟是占有，还是真的喜欢。”
说完，王妃转身离去，房门被轻轻合上，房间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李长乐独自坐在烛光下，指尖依旧残留着母亲衣襟的温度。她回味着母亲的话，那些被酒精麻痹的思绪渐渐清晰——她口口声声说喜欢陆清晏，做的却是让她伤心、让她为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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