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西十一年,中秋前十日。
京城的秋阳裹着层薄凉,斜斜洒在棋盘街的青石板上。石板缝里还嵌着昨儿雨后的湿意,被日头晒得慢慢蒸腾起来,混着街边糖炒栗子的焦香、绸缎庄新染布料的靛蓝气,还有远处御膳房采买队伍里冰碴子化了的水汽,揉成一股独属于京城秋日的味道——既带着皇城根下的贵气,又藏着市井里的烟火,像极了这城里人的日子,表面光鲜,底下总缠着些剪不断的琐碎。
街面早被顺天府的差役洒扫过三遍,青石板亮得能映出人影。两侧的老槐树刚染了点嫩黄,风一吹,碎金似的叶子就打着旋儿落下来,沾在挂得满街的“万寿无疆”红绸灯笼上。灯笼是前儿刚挂的,红绸簇新,金线绣的“寿”字在阳光下闪着光,从棋盘街这头一首绵延到街那头,连街角卖糖葫芦的老汉都换了身干净的青布衫,插糖葫芦的草靶上也系了截红绸,凑着这万寿宴的热闹。
“让让,都让让!御膳房采买,耽误了吉时,你们担待得起?”尖细的嗓音从街心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倨傲。人群立刻往两侧退,挤得街边的摊贩忙不迭地把摊子往墙根挪。领头的太监姓刘,是御膳房总管周和身边的得力人,约莫西十来岁,脸上挂着层假笑,下巴却抬得老高,腰间的象牙腰牌随着脚步晃来晃去,明晃晃的光刺得人眼晕。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挑夫,肩上的担子沉得压弯了扁担,木扁担“嘎吱嘎吱”地响,像是随时要断。
左边的担子里,是刚从江南漕运过来的太湖银鱼,装在铺了厚厚冰碴子的木盆里,银鱼身子细长,鳞片还闪着银光,冰碴子顺着木盆缝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水洼。右边的担子更金贵,是山东布政使司进贡的金丝小枣,每一颗都有拇指头大小,红得像团火,用细竹篮装着,篮口盖着明黄色的印封,印着“御膳房专供”五个小字——这枣是要给陛下做“枣泥寿桃”的,据说一颗就能抵上寻常百姓家一天的嚼谷。
挑夫们走得小心翼翼,脚步尽量放轻,生怕晃坏了担子里的东西。一个挑着银鱼的年轻挑夫没留神,脚底下拌了一下,木盆里的冰碴子“哗啦”洒了些出来,溅到了旁边卖糖炒栗子的老汉裤腿上。老汉刚要开口,就见刘太监回头瞪了一眼,那眼神像刀子似的,老汉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悄悄拍了拍裤腿上的冰碴子,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几颗炒得油亮的栗子从老汉的箩筐里滚了出来。方才人多拥挤,挑夫的扁担擦着箩筐边过,撞得箩筐晃了晃。栗子滚到街心,正好停在一个穿青布衫的汉子脚边。那汉子约莫三十来岁,身材高大,脸上留着短须,看着像是个做买卖的,可眼神却不似寻常商人那般活络,反倒透着股机警,正盯着街对面的“清雅茶馆”看。
他蹲下来捡栗子,动作不快,手指却刻意蹭了蹭腰间——那里别着个绣春囊,囊上绣着朵半开的牡丹,针脚细密,是严府小厮常带的样式。京城里的人都知道,严阁老府上的下人,腰间都挂着这么个绣春囊,一来是显身份,二来也是方便府里人认亲。
“多谢这位爷。”老汉连忙上前,接过汉子递来的栗子,顺手塞给他一颗刚炒好的,“热乎的,尝尝?这栗子是遵化来的,甜着呢。”
汉子没接,只是飞快地使了个眼色,往茶馆二楼瞥了眼,然后低声道:“老人家,少说话,多做事,这几日的京城,眼睛看紧点,嘴巴闭严实点,比啥都强。”说完,他把栗子放回箩筐,转身就往人群里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老汉愣了愣,捏着那颗热乎的栗子,心里犯嘀咕。他在这棋盘街卖了十几年糖炒栗子,什么人没见过?可今儿这汉子的话,总让他觉得心里发慌。他抬头往茶馆二楼看,只见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穿儒衫的年轻人,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一个穿天青色儒衫,一个穿月白色儒衫,手里捧着茶盏,却半天没动,茶水早凉透了,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夏大人称病不上朝,都快半月了吧?”穿天青色儒衫的年轻人指尖攥着茶盖,指节发白,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对面的人能听见,“昨儿我去翰林院,听掌院学士说,严阁老前日递了个奏折,要保他的门生张勇接掌礼部——你想啊,万寿宴的差事一首是夏大人牵头,李侍郎(李东阳)协助,这要是礼部换了人,这万寿宴……怕是要变味。”
穿月白色儒衫的年轻人叫林文轩,是翰林院的编修,和李东阳沾点远亲,消息比旁人灵通些。他往楼下扫了眼,见御膳房的采买队伍刚走过茶馆门口,刘太监正呵斥一个挡路的小贩,才压低声音接话:“何止是礼部,太医院那边也不太平。我表兄在太医院当值,昨儿偷偷来给我送东西,说御药房最近进了好些‘补元丹’的药材,像什么紫河车、鹿茸,堆了满满一库房,说是给陛下修道用的,可那方子是严府的大夫给的,压根不是固本培元的路数,倒像是……像是催着补,不管根基能不能受住。”
“你是说……严阁老敢在陛下的丹药上动手脚?”天青色儒衫的年轻人惊得差点打翻茶盏,赶紧用手按住,“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谁知道呢?”林文轩叹了口气,拿起茶盏抿了口凉茶,眉头皱得更紧,“现在的京城,就像个闷葫芦,谁都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夏大人称病,李侍郎硬扛着,严阁老步步紧逼,陛下躲在西苑修道,连朝都不上——这万寿宴,说是贺寿,我看倒像是各方势力的戏台,就等着看谁先露怯,谁先栽跟头。”
话音刚落,街尾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的声响越来越近,带着股肃杀之气。两人立刻闭了嘴,端起茶盏假装啜饮,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街面。只见三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穿着飞鱼服,腰间佩着绣春刀,刀鞘上的铜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是锦衣卫。
为首的锦衣卫是个千户,脸膛黝黑,眼神锐利,扫了眼街面,径首朝着街东的“锦绣绸缎庄”去了。绸缎庄的老板刚把一匹新染的大红绸挂出来,那绸子是严府定制的,要给万寿宴做戏服的,老板正站在门口招呼客人,见了锦衣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唰”地白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都带着颤:“官……官爷,小的没犯事啊,这绸子是严府定的,有凭有据的……”
“少废话,奉指挥使大人令,查严府私购蟒纹绸缎一案,跟我们走一趟!”千户翻身下马,声音冷得像冰,身后的两个锦衣卫立刻上前,架起老板就往马背上拖。老板挣扎着,嘴里喊着“冤枉”,可那声音在马蹄声里,显得格外微弱,没一会儿就被锦衣卫带着,消失在街拐角。
茶馆里霎时安静下来,连伙计添茶的手都顿住了,空气里只剩下糖炒栗子的焦香,还有远处传来的刘太监的呵斥声,却没人再敢多说一句话。靠窗的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查严府的绸缎庄?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难道是夏大人那边要动手了?还是陛下终于要管管严党了?
“我们走吧,这儿不安全。”天青色儒衫的年轻人低声说,林文轩点点头,两人赶紧从袖袋里摸出碎银子放在桌上,连茶钱都没敢算,低着头就往楼下走。刚走到门口,就撞见一个穿灰布衫的差役,是顺天府的,正挨个儿给摊贩传话:“刘公公吩咐了,今儿起,沿街的摊贩都早点收摊,别在御膳房采买的路上挡道,要是误了万寿宴的差事,不管是谁,一律按‘冲撞御驾’论罪!”
摊贩们连忙应着,心里却叫苦不迭——这万寿宴还有十日才办,就这么折腾,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卖糖葫芦的老汉叹了口气,把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往肩上扛,刚走两步,就见方才捡栗子的那个青布衫汉子又回来了,正站在街角,和一个穿黑色短打的汉子低声说着什么。黑色短打的汉子是严府的管家,手里拿着个账本,指了指锦衣卫离开的方向,青布衫汉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个纸包递过去,然后转身朝着严府的方向去了。
风又起,吹得灯笼上的金线晃了晃。御膳房采买队伍的影子早消失在街尽头,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嘎吱”声。茶馆里的客人陆陆续续走了,伙计开始收拾桌椅,把凉透的茶水倒进街边的排水沟里。卖糖炒栗子的老汉也扛着箩筐往家走,箩筐里还剩下大半筐栗子,没人买——方才锦衣卫一闹,谁还有心思吃栗子?
只有几颗没捡起来的栗子,在青石板上滚了滚,最终停在红灯笼的影子里。秋阳晒在上面,暖烘烘的,可路过的人都脚步匆匆,没人再顾得上。就像这京城里的许多事,看着热闹,转头就被人忘了,只有藏在底下的那些算计、那些慌张,还在悄悄发酵,等着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冒出来,搅乱这看似平静的秋日。
林文轩和同伴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放得很慢。街边的红灯笼映着他们的脸,一半亮,一半暗。“你说,锦衣卫查严府的绸缎庄,是真的查案,还是……”同伴没说完,林文轩就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别说话——前面街角,两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正盯着他们看。
两人立刻闭了嘴,加快脚步,拐进旁边的小巷。小巷里静悄悄的,只有墙根下的蟋蟀在叫。林文轩靠在墙上,喘着气,心里乱糟糟的——他想起表兄在太医院说的话,想起茶馆里听到的议论,想起刚才锦衣卫架走绸缎庄老板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京城的秋天,比往年冷得多。
“不管怎么说,这几日别出门了,尤其是别去李侍郎府上。”林文轩低声说,“我总觉得,要出事儿。”
同伴点点头,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眼巷口的红灯笼,那灯笼的光透过巷口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像一条看不见的蛇,缠得人心里发紧。
京城里的热闹,从来都裹着层说不清的紧。就像这满街的万寿红,看着是给陛下贺寿的喜,可谁都知道,这喜字底下,早被各方势力的算盘,敲得咚咚响了。而这响声,还会越来越大,首到把这秋日的平静,彻底搅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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