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瑜夹菜的手停在半空。
冷玉见她停下动作，连忙接着说：“不过小姐放心，那位春草姐姐只说想见见您，没有旁的意思。奴婢就回她，说小姐偶感风寒，身子不适，不便见客，她听了便离开了。”
苏瑾瑜放下了筷子，没说话。
春草……
那个名字在心头绕了一下。
可怜是真可怜，可背叛也是真背叛。
主仆一场的情分，要彻底丢开，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
“算了，不提她。”苏瑾瑜重新拿起筷子，给秋香和冷玉碗里各夹了些菜，“快吃吧，菜要凉了。”
“谢谢小姐……”冷玉刚应声。
院门“吱呀”一声被粗暴推开，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饭厅的暖意，由远及近。
苏瑾瑜抬起头，进来的人，竟然是苏正平。
她刚想站起来。
门外就传来苏正平结着冰碴的声音：“瑾瑜！你好大的规矩！秋香和冷玉是我苏府的丫鬟，怎能与主子同桌用膳！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秋香和冷玉吓得碗筷“哐当”落地，脸上血色褪尽，慌不迭跪下去：“老爷息怒！奴婢知错！奴婢不该坏了规矩，请老爷责罚！”
苏瑾瑜伸手去拉，动作够快了，却还是慢了一步，捞了个空。
她攥紧了手，首首看向门口的苏正平。
母亲一走，他那层装出来的慈父面孔就彻底不要了。
苏正平这个人，惯会钻营，可惜只有些小聪明。连自己的家都理不清，还想在朝堂上如何？
“父亲不在叶姨娘那里享受天伦之乐，跑回这冷清的苏府做什么？”苏瑾瑜一把将两个丫鬟拽起来，牢牢护在身后，站首了身子，话里带着刺。
“放肆！这是我的家！我不回来，该去哪里？！”苏正平被女儿顶撞，脸上挂不住，青红交错。
“哦？我倒记得父亲从前最爱说自己清正廉明，老实本分。”苏瑾瑜往前走了两步，逼近他，“那禁军围宅那日，父亲这般‘老实’的人，怎么就那么镇定？莫非……早就盘算好了后路吧？”
“苏瑾瑜！”苏正平被戳到痛处，神色闪过慌乱，又迅速转为恼羞成怒，“你不过是苏家一个嫡女！没掌家的权，没做官的能耐！你现在有的一切，都是我苏正平给你的！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
“对！我什么都没有！”苏瑾瑜狠狠一拍桌子，桌上碗碟叮当作响，“那父亲现在就去把我从苏家黄册上划掉！只要父亲敢划，我苏瑾瑜绝不二话，立刻离开苏家！”
她笃定，苏正平定是刚从叶氏那里吃了酒，被吹了枕头风，这会儿酒劲上头，才敢跑回来撒野。
“怎么？那叶氏就这么等不及想进苏家门了？她又在父亲耳边嚼了什么舌根？是哭诉她自己身世可怜，还是觉得我苏瑾瑜碍眼了？”苏瑾瑜的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冷得扎人。
“你……你胡吣！”苏正平被说中心事，脸涨得通红。他确实刚从叶氏那边过来，也确实喝了几杯，不然哪至于被女儿几句话就激得方寸大乱。可在情人那儿，叶氏千好万好，对比之下，眼前的女儿就显得尖酸刻薄，他根本没想过这可能是叶氏的手段。
“父亲，我不想让你难堪。”苏瑾瑜敛了些针锋相对的气势，但话语分量不减，“冷玉和秋香是我的人，在我心里，她们比我自己的命都重。父亲若再敢动她们分毫，就别怪女儿不认这父女情分！”
说完，她看也不看苏正平，拉着还心有余悸的秋香和冷玉，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饭厅里只剩苏正平一人。
望着满桌渐渐冷却的饭菜，炉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从心底冒出来的凉气和空落。
他有些恍惚。
去年的今日，白秋水尚在，他们一家人也是这样围坐着……那时他心里虽惦记着叶氏，却也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会因白秋水温婉的笑而出神……
如今，只剩他自己了。
回到房中，苏瑾瑜拉着秋香冷玉的手，一时没说话。
“小姐……老爷今晚这样……那叶氏，是不是真的快要进门了？”秋香小声问，声音里还带着后怕的抖。
“她想嫁给苏正平，可以。”苏瑾瑜的声音在烛火里听着有些沉，“除非，苏正平从此跟苏家断绝关系！”
“那……小姐，皇后娘娘那边，您预备怎么应对？”冷玉眉头微蹙，问得更深。
苏瑾瑜沉默着，没有回答。
秋香和冷玉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替她掩上了房门。
子时的钟声远远传来，穿过寂静的夜。
院外，断断续续传来鞭炮声和孩子的笑闹，那是除夕夜该有的热闹。
苏瑾瑜走到妆台前，窗外有烟花炸开，光亮一闪而逝，她借着那瞬息的光，从抽屉深处摸出一枚平安符。金线绣的纹路在光影里隐隐流动。
她正有些出神。
院子里“噗通”一声闷响！
苏瑾瑜浑身一凛，反手就从枕下抽出了那柄防身的短剑，敛声屏气，如猫一般拉开房门，融入外面的夜色。
顾景辰在青州。
这个时候闯进她院子的，是谁？
夜空被烟火照得一阵明一阵暗，院子角落隐在暗影里。
苏瑾瑜握紧了短剑，手心有些湿腻。
皇帝等不及了？派人来灭口？
不对……皇帝还要借她扳倒皇后，现在杀了她，不是白费功夫？
她一步步挪向那片黑暗，忽然听到一声极力压抑的痛哼。
这声音……
是许万州！
苏瑾瑜心跳漏了一拍，赶紧收起短剑，几步冲过去。
许万州背靠着矮墙瘫坐着，嘴角挂着血，脸上在微弱的光线下白得像纸，额头上全是冷汗，人半闭着眼，看着就不太好。
“许万州？你怎么搞成这样？！”苏瑾瑜急声问道，想去扶她。
许万州偏过头，似乎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窘迫：“没什么……出来走走。”
“除夕夜，翻我家墙头‘走走’？”苏瑾瑜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目光落在她凌乱的衣襟和明显不适的姿态上，声音微顿。她伸手去扶，却被许万州轻轻格开。
“别……脏。”许万州低语，眼神躲闪。
苏瑾瑜没理她那点躲闪，手上加了力道，强硬地抓住她胳膊。
手刚碰到，一股寒意就钻了过来。
“你受伤了。”
苏瑾瑜的视线落在许万州背后，夜色浓，看不太真切，但衣衫上确有几道深色的痕迹，像是被什么硬物抽打过。
许万州闭了闭眼，没再挣扎，过了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嗓子发紧，声音又低又哑：“和父亲……吵了一架。”
苏瑾瑜心里咯噔一下，挨着她在冰冷的矮墙边坐下：“抱歉，是不是因为我让你……”
“和你没关系。”许万州立刻打断，话里听不出什么温度，“我和他……向来如此。”
空气有些凝滞。
苏瑾瑜没再追问，只道：“天冷，先进屋暖暖？”
许万州的骄傲，怕是不愿让人细看她的狼狈。
“不了。”许万州摇头，“就在这儿……陪我待会儿就好。”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厚重绵长的钟声，一下，两下……足足敲了十二响。
紧接着，仿佛约定好一般，西面八方的夜空轰然炸开！
万千烟花同时腾空，绚烂的光芒泼洒而下，一瞬间天地通明，也将墙根下两人的脸映得清清楚楚。
“新年好，许万州！”
苏瑾瑜仰头望着那片刻的盛景，在震耳欲聋的噼啪声里大声喊着，脸上是难得的轻松笑意。
许万州似乎被那突如其来的光和声音惊了一下，侧过头去看苏瑾瑜。
烟火的光跳跃在她脸上，明灭不定，那笑容刺得她恍惚了一下。
“新年好，瑾瑜。”
她低下头，声音很轻，刚出口就被更响亮的烟花炸裂声盖了过去。
两个人就这么并肩靠着墙坐着，仰头看着夜空中一场又一场短暂的盛大。
烟花炸开的声音震得人心口发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石味。
墙是冰的，夜是冷的，但身边坐着个人，好像那寒意也散了些。
最后一簇烟花恋恋不舍地熄灭，夜空重新被墨色吞噬，只余下零落的鞭炮声还在远处响着。
许万州轻轻呼出一口白气，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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