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盏磕碰声将云知微从思绪里拉了出来，她回头一看，红姑己立在门边。
燕窝蒸腾的热气氤氲了她特意戴的牡丹钿，却掩不住眼底的焦灼。
"裴大人呢？"红姑扫视着空荡的厢房，语气急切。
"回去了。"
云知微应了一声，垂首整理琴囊。
"糊涂！"
红姑将燕窝重重搁在案上，甜汤溅出几滴在桌围，"我特意让后厨用雪蛤煨了三个时辰，原想着引荐我家莺儿与他见礼..."
她忽地止住话头，指甲狠狠戳向云知微额角，"定是你又摆出那副冰霜模样，将人怄走了！"
云知微偏头避开，袖中银盒硌得腕骨生疼："裴公子要走，岂是我能拦的？"
"拦不住？"红姑冷笑，"上月刘侍郎要带你游湖，你拿琴砸人时怎的拦得住？上巳节李御史赠你玉簪，你摔进锦鲤池时怎的拦得住？偏生裴大人要走......"
她突然捏住云知微下颌，笑的阴冷："你这张脸若肯多笑三分，十个裴砚也走不出醉仙楼!"
"罢了。"红姑忽地松手，掏出绢帕细细擦拭指尖，"明日申时三刻，让莺儿来你房里学琴。若再误事...."帕子轻飘飘落在桌案，"我就让新来的雪枝顶替了你!"
说罢，便摔门而去。
云知微缓缓蹲下身，将溅落的燕窝一滴滴抹进帕子。
貂油香混着雪蛤腥甜缠上指尖，恍惚又触到那人拂过脸颊的温度。
第二日，裴砚照常来了醉仙楼。
他来时是辰时，首至申时，云知微是一刻不停的在弹曲。
茜纱窗外的天光一寸寸暗下去，云知微的指尖早己被琴弦磨得血肉模糊。
她强忍着痛楚，指尖在琴弦上拨动，一曲《阳关三叠》弹得婉转凄凉。
裴砚坐在案几旁，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玉茶盏，目光却始终落在云知微的脸上。
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眸子依旧清亮如星。
琴音忽地一颤，一滴血珠顺着琴弦滑落，溅在琴面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梅。
“够了。”裴砚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冷冽。
他起身走到云知微身旁，修长的手指按住琴弦，琴音戛然而止。
云知微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被他眼底的深邃所摄，一时竟忘了抽回手。
裴砚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轻轻抚过她渗血的指尖，眉头微蹙：“为何如此拼命？”
云知微垂下眼帘，声音低如蚊呐：“奴婢只是……想伺候好公子。”
裴砚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锋利：“伺候我？还是为了完成上头的吩咐？”
云知微心头一颤，指尖微微发抖，却不敢抬头看他。
裴砚松开她的手，转身对门外候着的侍卫道：“去取些金疮药来。”
侍卫应声而去，屋内一时静得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裴砚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绢帕，轻轻擦拭她指尖的血迹，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云知微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正欲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裴大人！”红姑的声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意，推门而入。
她身后跟着一个身着淡粉色襦裙的少女，眉眼间与红姑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几分风尘气，多了几分稚嫩。
那少女低垂着头，双手绞着帕子，显得局促不安。
“这是奴婢的侄女，莺儿。”
红姑笑着将莺儿往前推了推，“她自幼学琴，虽不及浣姑娘技艺精湛，却也勉强能入耳。今日特地带她来给大人献上一曲，还望大人赏脸。”
莺儿怯生生地抬起头，目光在裴砚脸上飞快地扫过，又迅速低下头去，脸颊泛起一抹红晕。
她抱着琴走到案几旁，指尖轻轻拨动琴弦，琴音清脆悦耳，却少了几分韵味，有些刻意模仿的匠气。
裴砚淡淡地瞥了莺儿一眼，目光又落回云知微身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红姑倒是费心了。”
红姑笑得愈发殷勤：“大人说笑了，莺儿年纪小，不懂事，还望大人多多指点。”
云知微站在一旁，看着莺儿那张稚嫩的脸，心中竟生出一丝怜悯。
红姑的算盘打得响亮，可她却不知，裴砚这样的人，又怎会看上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呢？
烛火在裴砚眸中跃成两点寒星，他饶有趣味地支着下颌听莺儿弹完了半阙《清平乐》。
红姑堆着笑将茶盏递到他手边：
"大人您听这泛音，当真是珠落玉盘......莺儿这孩子虽年纪小，但琴艺却是极好的。这曲子，可是连教坊司的乐正都夸过灵性，大人若不嫌弃，不如......"
"确实难得。"裴砚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红姑喜色还未漫上眉梢，便听得那寒泉似的嗓音再度响起："前日御史大夫府上递帖子，说老太爷七十大寿缺个解闷的琴姬。"
他抬眸一笑，惊得红姑手中帕子落地，"红姑这份寿礼，倒是解了我燃眉之急。"
"大人不可！"
红姑扑通跪地，膝行着要去拽裴砚的袍角，"御史大夫年逾古稀，府里抬出去的侍妾都能排到朱雀街！莺儿她、她才十五啊......"
裴砚漫不经心掸了掸衣摆，玄色锦缎上银线绣的狻猊在烛光下泛着冷芒：
"红姑方才不是说，连教坊司乐正都夸她灵性？"
他忽然倾身捏住莺儿下颌，少女惊恐的泪珠正巧落在他虎口上。
"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最合那些老东西胃口。"
"大人开恩！"红姑重重叩首，"莺儿粗笨，怎配侍奉贵人......"
裴砚冷笑一声，挥了挥手：“带走吧。”
莺儿瞬间呜咽着在地，石榴裙下淅淅沥沥漫开一滩水渍。
云知微盯着那滩水迹，忽然被裴砚拽进松墨香弥漫的怀抱。
他染着药膏的指尖抚过她的伤口，声音极轻："还是浣姑娘这双手更金贵，红姑说是不是？"
两名玄甲立刻上前架起莺儿，莺儿吓得哭喊起来，挣扎着想要逃开，却被侍卫牢牢按住。
红姑见状，扑上去拽住侍卫的腿，声嘶力竭地哭喊：“大人开恩！莺儿还小啊！求您饶了她吧！”
侍卫一脚踢开红姑，她被踹得跌坐在地，发髻散乱，额角渗出血丝。
她顾不得疼痛，又连忙爬到云知微脚边，拽住她的裙角，声泪俱下：“浣姑娘！你帮帮莺儿吧！她还小，不能去御史大夫那里啊！”
云知微望着跪在地上苦苦求情的女人，眉头却越皱越深。
那是她刚进醉仙楼的第一年，因着不肯接客，被红姑关在地牢里整整三日。
潮湿的稻草堆里爬满蟑螂，她的手脚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
红姑提着灯笼站在栅栏外，冷笑着说："进了这地方，就别想着清清白白地出去。"
后来她开始抚琴，一曲《汉宫秋月》名动全城。
红姑的态度立刻变了，亲自给她送来锦缎衣裳，还拨了几个丫鬟让她使唤着，就连外头供来的各式新鲜玩意，都要她先过目了。
还记得那日红姑握着她的手，笑得慈祥："妈妈就知道你最出息。"
可云知微永远记得，红姑转身离去时，袖中掉出一张卖身契，那是秋棠的。
那个总给她偷藏馒头的小丫头，被红姑以五十两银子卖给了盐商。
第二日，秋棠的耳坠在后巷野狗嘴里找到，上面还沾着血。
"浣姑娘，求您开恩！"
红姑凄厉的哭喊将云知微拉回现实。
她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女人，想起春杏姐姐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模样。
那日春杏只是打翻了一盏茶，红姑便让人用藤条抽了她二十下，最后以一百两银子卖给了一个有特殊癖好的富商。
还有小桃，那个总爱哼江南小调的姑娘。
红姑嫌她声音太难听，让人用烧红的铁钳烫哑了她的嗓子，没过半年就投了井。
她们像货物一样被明码标价，像牲口一样被随意处置。
红姑的棍棒经常落在她们身上，从来不会手软。
“拖走吧。”
云知微听见自己说。
红姑的哭嚎戛然而止。
她倒也不再掩饰，转而换了一副嘴脸，恶狠狠的咒骂着云知微，甚至就要扑上来刮花她的脸。
"聒噪。"
裴砚皱眉轻叩案几，侍卫立刻将哭嚎的红姑拖出了房间。
红姑的哭嚎声传的很远，还有一阵阵的回声，可突然不知怎的就不叫了，许是己经被抹了脖子。
可当莺儿被侍卫拖过身侧时，她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拦。
"心软了？"
裴砚嗤笑一声。
云知微抿了抿唇，望着门帘外飘摇的灯笼，恍惚想起自己初入醉仙楼那夜，红姑也是这般笑着说要给她寻个好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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