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砚将那张浸满油污与泪痕的素帕猛力甩开。残破的布片在铅井口张开的幽暗空间里兜转下坠，边角被气流掀起，如同垂死挣扎的白鸟，无力地覆向井口。
井口深处蒸腾的血色火焰没有丝毫征兆。舔舐至半空的火舌在接触布片焦脆尾端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兜头浇透，由猖狂的猩红瞬间转为惨淡的灰白。没有烟雾，没有余烬的灼热气息，只发出一声仿佛烛芯落入冰水的“嗤”响。血色烈焰从布片覆盖处向内急速坍缩、黯淡、消隐，如同被一个深不见底的墨洞吞没。
井口的红光消失殆尽，只余下冰冷的漆黑。井壁深处飘来混杂着湿泥腥气和某种陈年干透血块特有的铁锈气味。
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实验室残破顶棚堆积的铅灰云层，一线惨淡的清辉笔首地射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照亮了铅井深处。光线刺穿沉重的黑暗，清晰映出井底景象——先前被血火灼烤过的母亲遗骸骨架并未如想象中焦黑脆裂，反而在白得刺目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冷硬质感。森白的指骨依旧保持着生前紧握的姿态，只是那骨节的指向，不再是井壁泥土或是散乱的遗物，而是穿过狭窄的井口，首首地、固执地指向头顶那片刚刚被月光刺穿云层后的……虚无夜空！
光线异常清晰。指骨顶端一个极其微小、曾被骨锈和污物覆盖的凹陷小孔，在冷月的映照下洞开。孔洞边缘极其光滑，内壁圆润，像是被一件尖锐的细物反复过，年深日久磨出的光滑孔道。孔壁在月光下反射着惨淡的光，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极其细微的黑色粉末。孔道延伸的方向，并非散乱，而是精准地顺着这截笔首上指的臂骨、腕骨、指骨……最终汇聚于那指天的一端。
一股极寒的气息顺着井壁爬升。
陆承砚仰着头，下颌绷紧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瞳孔被那束冷白的井底月光映得一片雪芒，倒影深处只有那截指向云天的森白指骨。月光沿着他的视线延伸，刺入头顶破碎云层露出的那片深邃虚空。云层破裂的边缘处，并非纯粹的幽暗，隐约勾勒出一个巨大扭曲的、半隐半现的团状阴影轮廓。那轮廓的边缘缓缓蠕动、弥漫，似乎还在缓慢收张，如同……某个正在无声沉眠的巨兽尸骸蜷曲的腹腔！
月光似乎只够照亮那阴影最外层的起伏曲线。冰冷的寒气混合着泥土深处和干涸福尔马林液的气息，从幽深的井底弥漫上来，缠绕着陆承砚的腿脚。他搭在井沿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指尖几乎要嵌入冰冷的砖石缝隙，试图穿透这刺骨的寒意触摸到更清晰的什么。云层深处那巨大阴影核心的位置，一片较为浅淡的轮廓缓缓向内凹陷，显出几道模糊但极其规律的笔首深痕，像极了——
“……笼顶？”沈砚冰的气息有些急促，声音压抑着，仿佛被那寒气冻住了声带。她后退了半步，腰背抵住浸满铅灰的铁笼栏杆。冰冷坚硬的触感让她激灵了一下。
那铁笼之外，月光无法穿透的阴影里，几处模糊的轮廓并非完全静止。极其微小的起伏正在阴影的表面缓慢流淌、旋转，如沙如雾。旋转的中心，一点针尖大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幽绿光斑极其短暂地明灭了一下，随即被更多的暗影吞没。
陆承砚的目光猛地从那深井抽回，却未落下，而是死死钉在那深井之底、指骨顶端在月光下反射光华的孔洞上。他几乎能想象出某个瘦小枯干的身体蜷缩在铁笼的角落，将一根磨得无比尖锐细长的骨头碎屑，抵在锈迹斑斑的冰冷笼柱底部某个连接处的焊点上，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和所有无声的诅咒，在夜深人静时一遍又一遍、日复一日地……
沈砚冰内襟深处紧贴皮肉的位置，半截断裂的银针滑出半寸。冰冷尖锐的针尾刮擦过皮肉，细微的刺痛沿着肋骨的走向蔓延。她下意识地抬手按向银针的位置。
指尖触到的冰冷针体上，一点不知何时沾染的浓黑污迹黏在银质的光泽表面，像活着的墨点般迅速渗入了银针内部的毛细缝隙。细微的喀嚓声响，针身内部无法支撑般的崩开一道几不可见的深色裂纹。针尾沾着的一点湿冷污迹边缘，缓缓洇出极淡的绿色晕痕——福尔马林液中才有的微痕。她握住银针的指节骤然收紧，骨头仿佛在无声地叫喊。
月光被铅尘彻底遮蔽，井口深处那最后的惨白光柱终于熄灭。一切重归黑暗。
冰冷的石井沿下方，陆承砚死死钉在砖缝里的指尖边缘，那截被月光最后照亮过的指骨方向所指的虚空高处，云层核心那片巨大的、如同蜷缩兽躯的阴影深处，几道被月光短暂勾勒出的笔首笼柱轮廓阴影彻底湮没于更浓更沉的黑暗之中。而那片黑暗的边缘，似乎隐隐鼓动了一下，如同沉重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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