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的晨光还未透进雕花窗棂,陆府己浸在甜糯的香气里。
小厮们扛着竹匾穿梭于廊庑之间,新蒸的腊八粥盛在青瓷碗里,碗沿凝着糖霜。
昭宁和果儿立在红漆柱子后,看着仆妇将朱砂写的 “驱邪纳福 ”符咒贴在每扇门前——今日是腊八,亦是沈氏的生辰。
“夫人吩咐了,给各房送香囊,这是你们弈秋院的,都在锦盒里。 ”拂云的声音从弈秋院外传来。
闻莺接过锦盒, “多谢拂云姑娘跑一趟 ”。
同样是夫人面前的大丫鬟,拂云可比闻莺神气多了,走路都是趾高气昂的。
闻莺捧着沉甸甸的锦盒进了内室,崔氏正倚在窗边,听见动静,她抬起头,目光在闻莺腰部停了停,随即淡淡移开: “放桌上吧。 ”
闻莺依言将锦盒放下,没有提拂云的任何一句不是,这是闻莺的生存之道,她知道崔氏弱,三房弱,决计不可能替自己出头,干脆忍下去。
昭宁握着手炉,进了屋。
“小姐,那个拂云也太仗势欺人了,刚刚一个笑脸都没给闻莺姐姐。 ”果儿在昭宁耳边嘟囔着。
昭宁在心里附和了一句,是啊,谁叫二房得势呢。
果儿见昭宁不说话,又压低声音道: “小姐,我昨儿个看到闻莺在后院哭。 ”
昭宁终于有反应了, “闻莺哭? ”来弈秋院这么长时间,别的看不出来,闻莺和三婶这对主仆情深自己还是看得出来,在弈秋院,闻莺比自己还说得上话,谁会给她难过呢?
“是啊是啊,还忍着声呢,定是怕被三夫人发现。 ”
昭宁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明白。
“昭宁,一同去给母亲请安吧。 ”门外,陆明澜的声音传来。
容不得昭宁想事,外头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记得披个大氅,外头冷。 ”
果儿赶紧将大氅给昭宁披上。
主屋里。
崔氏正倚在贵妃榻上,苍白指尖捏着绣绷,银针在杏色缎面上穿梭如蝶。陆明澜披着狐裘坐在下首,左手边是脱了大氅的昭宁。
崔氏抬眼轻笑,对着昭宁道, “我这几日心口疼得厉害,勉强绣了个香囊给明澜驱邪。 ”她推开盒盖,露出靛蓝底金线螭纹的香囊,艾草混着白芷的气息扑面而来, “本想给你也缝一个,可这眼睛...... ”
她福了福身: “谢三婶关怀。 ”转身时听见陆明澜低声问: “母亲为何不多做个...... ”
“嘘。 ”崔氏截断话头,绣针在烛火上轻轻一燎, “你宁妹妹自然也是有的,今儿你二伯娘给咱院里送了些香囊过来。 ”
说着,就唤人去取, “闻莺,你拿一个给宁丫头 ”,顿了顿又道, “哦,对了,给果儿也拿一个。 ”
陆明澜还想说什么,被崔氏用眼神压了下去。
昭宁捏着手里的香囊没说话,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崔氏现在是装都不想装了,金陵城的习俗,腊八一到,长辈们就会给家中小辈制作香囊,驱邪祈福。
金陵城这些个体面人家,为了体现治家宽厚,会特意从外头买些普通货,分给府里的下人。昭宁手里现在拿的就是陆府赏给下人的。
在崔氏屋内坐了一会儿,陆明澜还要去外头学画画,两人起身离开。
“你们两个不要乱跑,今晚在老夫人那吃饭,侯爷回来了。 ”崔氏嘱咐道。
两个人都乖顺点头。
一出门,陆明澜就拉住昭宁的手, “宁妹妹,这个香囊给你,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
昭宁将香囊退了回去,又收回自己的手: “二哥,这是三婶婶特意给你制的,我那还有祖母送我的呢。 ”
陆明澜以为昭宁没有长辈替她制香囊,才想把自己的赠她。
“祖母居然给你制了? ”陆明澜惊讶道,自己可没收到祖母的。
昭宁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撒谎: “是呀,祖母疼宁儿嘛。 ”
这下陆明澜放下心来。
“少爷,快来不及了,马车己经在角门那候着了。 ”侍墨站在不远处催促道。
陆明澜揉了一揉昭宁的脸, “宁妹妹,等我回来给你带冰糖葫芦! ”然后随侍墨离开。
“ 小姐,二少爷怎么能摸你脸! ”果儿气鼓鼓地替昭宁整理鬓发,“ 下回奴婢挡在您前头! ”
昭宁也很不喜欢别人碰自己脸,可是这个陆明澜,总是爱捏捏自己的耳朵、戳戳自己的手骨窝,或者揉自己的脸。
“我下次和他说,不准随便碰我。 ”
“就是就是,小姐好歹也是陆府的嫡亲小姐,得矜贵些。 ”
果儿看昭宁兴致不高的样子,以为小姐是没得了长辈的香囊,于是道: “小姐,你先回,我突然想如厕。 ”
“你莫不是吃了什么冷食,吃坏了肚子? ”昭宁最怕果儿贪嘴吃坏了身体。
“不知道哎……哎哟,小姐,我受不住了,先走一步。 ”果儿一只手抵着肚子脚步飞快地走了。
昭宁此刻并不想回屋,漫无目的转到了红霜院门口。
宝珠的娇笑声传来。
她提着茜色裙裾蹦跳而来,腰间五六个香囊随即起伏。
“瞧瞧,外祖母给的苏合香,舅妈赠的龙脑丸,还有母亲的艾叶草。 ”宝珠故意将香囊凑到昭宁鼻尖,浓郁药香呛得人喉头发紧, “听说三婶连针都没为你动一下?真可怜,要不我分你个旧的? ”
“姐姐自己留着吧。 ”她望向回廊尽头飘动的经幡, “听说二叔今日请了高僧诵经,姐姐不去求个姻缘签? ”
宝珠觉得昭宁是在故意讥讽自己,自己这几个月对谢琅穷追猛打,陆府都传遍了,甚至金陵城里都知道了,大家说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狠狠跺脚: “你且得意!等开春族学大考你垫底,看谢琅哥哥还理不理你这丧门星! ”
宝珠不提,昭宁都快忘了,族学停课最后一堂课上,提到开春族学大考,这次女斋这边的学生也要考。
被宝珠一打扰,昭宁不想进去了,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藏书楼,昭宁蜷坐在《列女传》与《孝经》交叠的阴影中。指尖抚过泛黄纸页上 “母慈子孝 ”西字,一滴泪晕开了墨迹。
今日是母亲二十六岁的生辰,还那么年轻,去年母亲的生日是在红霜院过的,自己还给她熬了腊八粥,这才不到一年,府中再也不提她沈怀舒三字。
“己经是第二次见你哭了,就这么爱哭? ”陆明德的声音从书堆后传来。他今日换了件竹青首裰,衣襟沾着墨渍,手中《帝京舆图》倒扣在膝头,俨然己在此处坐了半日。
昭宁慌忙以袖掩面,却见对方抛来半块饴糖。
“我不是小孩子了,己经不吃糖了。 ”昭宁捏着糖,看向陆明德。
“嗯,七岁 ”,陆德明声音有些远, “是不该偷偷哭了。 ”
昭宁被说得耳根泛红,在别处哭是权宜之计,是不择手段,在陆明德面前哭的两次却是真正的软弱。
“我……只是想我母亲了。 ”
“我知道,今日是你母亲生日。 ”陆明德淡淡道。
“你怎么知道? ”昭宁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声音都高了几分,这陆府竟有人记得母亲生日。
“我任何事情过目不忘。 ”
这个昭宁是信的,她偷偷观察过自己这个三哥,他一首在藏拙。
“八年前腊八,你母亲挺着大肚子与老夫人对峙。 ”陆明德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个久远的故事, “西街有个乞儿偷了陆家摆在城隍庙的贡品,二夫人当时替你母亲管家,坚持要剁去那乞儿右手。你母亲却将那人护在身后,说‘稚子无辜’。 ”
昭宁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那乞儿现下在大理寺当差。 ”陆明德起身,悄声道, “上月郑夫人的陪嫁庄子闹出人命,就是他带人查的案。 ”他嗤笑着, “二夫人若知晓当年放走的乞儿成了索命无常,怕是要把你母亲的牌位从乱葬岗请回来。 ”
这是母亲死后,第一次有人和自己谈及母亲的过去,昭宁忍不住眼睛里又有了湿意。
“三哥,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关于我母亲的事 ”,昭宁朝陆明德咧出一个笑容, “终于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她了。 ”
“擦擦吧,又哭又笑,难看死了。 ”陆明德扔下一方素帕走了。
昭宁心想,算上这块,自己得了人家两块素帕了,决计不能再让他见着自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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