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鹤轩。
谢琅翻窗进来的时候,陆明德正在做木工。
“ 西市新开了家胡商酒肆,说是有龟兹舞姬。 ”谢琅将镶金马鞭甩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紫毫乱颤,“ 你整日对着这些破木头破书,当心熬成书蠹。 ”
陆明德眼皮都未抬,刻刀在黄杨木上游走,渐渐显出女子柔婉的轮廓——那发髻样式分明是金陵三年前的时兴款。
谢琅突然俯身凑近木雕,“ 这眉眼...莫不是你的心上人? ”
陆明德白了一眼谢琅,这家伙自从发现自己藏拙之后,老是翻窗来找自己。
还好自己住瑞鹤轩,要是跟着柳姨娘住鹿鸣院,看这厮还敢不敢翻。
“怎么越看越像那位名动金陵的沈夫人。 ”
霎时死寂。
“ 陆家最忌提这个名字。 ”
“我又不是你们陆家人,想当年你祖父办寿,我跟着家里人来吃席,还远远见过这位沈夫人呢,手里抱着个小女娃,笑得温婉极了。 ”谢琅毫不在意道。
“ 今日是她的生辰。 ”
“ 陆二小姐知道你在刻这个吗? ”谢琅捻起片木屑,黄杨木特有的苦香萦绕指尖。
陆明德摇摇头。
谢琅劈手夺过半成品木雕,“ 这般粗陋,沈夫人九泉下见了都要叹气。 ”
“我陆明德的木雕功夫放眼整个金陵应该是数一数二的。 ”陆明德一把抢了过来。
“你什么时候对大房里那个陆二小姐这么好了?你不是觉得陆府里没一个好东西吗? ”
刻刀在木料上剜出深痕,陆明德想起八岁那场高热。
他被郑氏克扣炭火,蜷在鹿鸣院偏房等死。
是沈氏顶着大雪踹开院门,将狐裘裹在他身上骂道:“ 陆家满口仁义道德,竟由着子嗣被冻死! ”
后来这事闹到了老太爷那,自己便被接进了瑞鹤轩,从此再没短过吃穿。
半晌,陆明德道: “小丫头哭得心烦,送她个礼物。 ”
谢琅没有点破陆明德话里的漏洞,随手解下自己的香囊,扔到桌上, “喏,作为你的好兄弟,也陪一份。 ”
陆明德将香囊扔了回去, “什么破玩意,自己留着。 ”
谢琅的指尖在香囊流苏上打了个旋儿,忽地将绣着银雀衔枝的香囊凑到陆明德鼻尖前:“ 这可是迦南香,上月进宫陪长姐听戏,太后赏的。 ”
陆明德刻刀一顿。谢琅口中的长姐正是宫中得宠的谢贵妃,太后母族本就与镇国公府连着姻亲,这般殊荣倒也不稀奇。
迦南香,行气止痛、驱邪避秽。
陆明德这才收了起来。
是夜。
瑞鹤轩内灯火通明,鎏金铜炉中袅袅燃着沉水香,老夫人端坐主位,一身赭色团花锦袍衬得她面容肃穆。
武安侯陆嵘甫一归家,老夫人便设下家宴,这个家谁才是主心骨,大家心知肚明。
陆嵘身形魁梧,眉间凝着沙场淬出的冷厉,此刻正举杯向老夫人敬酒: “儿子外出公干数月,劳母亲挂念。 ”
老夫人颔首浅笑,眼底却无波澜,只淡淡道: “平安归来便好。 ”
郑氏端坐其侧,银盘似的脸被烛火映得发亮,眼尾凌厉的纹路随笑意加深。
她亲自为陆嵘布菜,声调刻意温软: “侯爷在外辛苦,今日腊八宴的鹿筋羹最是滋补,多用些。 ”
陆嵘未应,目光似无意扫过末席的昭宁。
昭宁垂首坐在崔氏身旁,一身素青袄裙寡淡如霜,与满桌锦绣格格不入。
崔氏掩帕轻咳,痨病缠身的她面色苍白如纸,只将一盅杏仁酪推到昭宁面前,柔声道: “天寒,暖一暖身子。 ”
昭宁低声道谢。
陆宝珠正捏着银箸戳弄盘中蜜枣,圆脸上雀斑随撇嘴动作皱成一团,忽而嗤笑一声: “三婶待昭宁妹妹真是体贴,连杏仁酪都分她半盏! ”
郑氏斜睨女儿一眼,宝珠悻悻噤声。
陆明淮眸光却暗沉如渊,自昭宁踏入厅堂起,他的视线便如蛛丝般无声缠在她身上。
今日倒是畏畏缩缩,被宝珠挑衅也不反驳,和上次那个口舌灵泛的小女孩迥然不同,唇角忽而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身上丝毫没有大伯的风范。
陆明澜坐在昭宁的另一侧,一首偷偷给昭宁夹菜,把昭宁的小碗堆得满满的。
昭宁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食物,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却也不免有些尴尬,轻声对陆明澜道: “二哥,我吃不下了。 ”
陆明澜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热情,嘿嘿一笑,收回了筷子: “瞧我这记性,宁妹妹食量小,吃不得太多。 ”
老夫人敲了敲桌沿,许嬷嬷立刻捧来驱邪香囊分予小辈。
宝珠抢过绣金线的那个系在腰间,又故意将另一个扔给昭宁: “这个配妹妹正正好,大伯娘就喜欢这种素色的。”
话音未落,陆嵘手中酒盏重重砸在案上,酒汁西溅。
满室死寂中,他沉声道: “没规矩”
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加了一句, “也不知让着妹妹。 ”
宝珠最怕自己父亲了,极不情愿将腰间带金线的那个放到昭宁手里,换了昭宁那个素色的。
昭宁攥紧香囊,抬眸刹那,正撞上陆嵘深潭般的目光——那眼神复杂至极。
父亲在时,二叔常跟在父亲身后,每次见自己都不甚亲厚,加上他身材魁梧,不苟言笑,自己每次都有些怕他,见了也只是怯怯地打个招呼。
后来,父亲去世,自己好似一次也没见过这位二叔了,这一次见,昭宁心底依旧翻涌些怯意。
“侯爷,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罢了,不必当真,宝珠和昭宁平日里就是这样相处的。 ”崔氏笑着出面打圆场。
郑氏难得没有和崔氏唱反调,附和道: “是呀,女娃娃间玩闹呢。 ”
陆嵘不再板着脸,眼神也收了回来。
老夫人似乎是累了,起身道: “你们吃,打坐的时辰到了。 ”许嬷嬷扶着老夫人离开。
大家起身恭送老夫人离席。
老夫人一走,大家也就散了。
陆明德抱臂倚在廊柱阴影中,想起厅内刚刚虚情假意的团圆戏码,忽而嗤笑出声: “陆家这潭浑水,终究要溺死所有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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