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金陵城闷热如蒸，武安侯府内却是一片繁花似锦，且清凉无比。
为显陆家百年簪缨的体面，郑氏将宝珠的及笄礼定在花园新辟的“流芳榭”。
金丝楠木搭起的戏台悬满琉璃宫灯，太湖石畔的十八学士茶花开得簇簇如雪，西周摆满了大型冰块，一进“流芳榭”只会觉得浑身舒坦。
老夫人一身佛头青缂丝褙子，银丝抹额缀着颗拇指大的东珠，枯瘦的手牢牢牵着昭宁。
“老姐姐，这便是大房留下的丫头？”奉圣夫人斜倚在紫檀圈椅上。
她是当今圣上的乳母，她鬓角簪的九尾凤钗是御赐之物，连老夫人见了也得矮三分。
可她却亲热地唤着老夫人老姐姐，只因二人年少时是闺中密友。
“正是。”老夫人将昭宁往前推了半步，“这孩子命苦，好在心性坚韧，前些日子在莲华寺为阖府祈福，倒得了尘方丈一句‘灵台清明’的夸赞。”
昭宁知道今日老夫人要抬举她，要在金陵所有清流人家的面前让大家看到她陆昭宁即便是大房的留下的孤女，也是备受宠爱的。
她垂眸行礼，月白襦裙上的银线忍冬纹随风轻摆，“昭宁问夫人金安。”
奉圣夫人目光掠过昭宁低垂的眉眼，难得露出几分慈色：“早听你祖母夸你娴静，今日一见，倒比传闻中还妥帖些。”
她腕间一串沉香佛珠忽地递到昭宁面前，“这珠子随我礼佛十年，今日赠你，盼你如佛前莲，清净自持。”
昭宁双手接过，指尖触到温润珠身，恭谨道：“夫人厚爱，昭宁愧不敢当。在莲华寺时，方丈曾教‘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昭宁愚钝，只悟得‘诚敬’二字，今日得夫人点拨，方知佛法浩瀚。”
席间几位官家夫人交换眼色，暗自点头。
户部尚书夫人乔氏捏着帕子轻笑，鬓边珍珠步摇轻晃：“怪道老夫人疼你，这般知礼，倒让我想起沈夫人当年——”她忽地掩唇，眼尾泛红，“瞧我，好端端提这些做什么……只是二小姐这通身气度，真真像极了她母亲。”
老夫人眼眶微湿，轻拍昭宁手背：“这孩子自幼失怙，却最是懂事。前些日子在莲华寺抄经祈福，手腕磨出血泡也不吭声。”
一旁的镇国公夫人忽然轻笑：“谢琅前日回府，还念叨二小姐调的艾草香囊比太医署的安神方管用。”
她发间点翠凤钗微颤，语气亲昵如对自家子侄，“那混小子说要拿松烟墨换你的方子，你可莫理他，只管开个价，我替他赎罪。”
席间顿时一片笑声。昭宁颊边飞红，却仍端稳仪态：“夫人折煞昭宁了。寺中野艾不值什么，谢小公子若不嫌弃，明日我便让丫鬟包些送去。”
她顿了顿，又添一句，“听闻谭小姐素爱茉莉香，若掺几朵晒干的进去，夏日佩着也清雅。”
乔氏眸光倏亮。她女儿谭绾月与谢家结亲在即，此刻昭宁主动提及，倒显得陆家周全。她执起昭宁的手轻拍：“好孩子，难为你记挂绾月。过几日府里摆荷花宴，你可定要来，你们小姑娘一处说笑才热闹。”
流芳榭内暖香浮动，老夫人望着被众夫人围住的昭宁，唇角笑意愈深。
这时郑氏领着陆明淮、陆明澜、陆宝珠三人款款而入。
陆明淮一袭竹青首裰，腰悬青玉螭纹佩，端的是芝兰玉树；
陆明澜虽面色苍白，然眉眼如画，自有一段风流；
陆宝珠头戴累丝金冠，石榴红遍地金马面裙上缀满米珠，行走间如霞光潋滟。
“到底是侯府教养的公子小姐，气度不凡。”奉圣夫人着佛珠笑道，“早听闻大公子温润如玉，今日一见，这倒比传闻中更添三分清华。”
镇国公夫人接过话头：“二公子那幅《千里江山图》我在太后宫里见过，笔触恢弘竟不输前朝大家。宝珠丫头更是出落得牡丹似的，怨不得郑夫人要办三天流水席！”
贵妇们纷纷附和。
郑氏唇角高高扬起，正要谦辞几句，忽听得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
“怎么不见三公子？”通政使司参议王夫人摇着泥金折扇，鬓边红宝石蜻蜓簪颤巍巍地晃，“听闻贵府三公子前些日子自立门户，今日嫡妹及笄，总该来道声贺才是。”
老夫人这才发现郑氏未请陆明德，目光暗暗剜向郑氏。
郑氏面上血色褪尽，强笑道：“王夫人说笑了，明德虽另立门户，终究是陆家血脉，自然......”
“老夫人，三少爷贺礼来了。”
史霖清朗的嗓音自屏风后响起。
众人回头望去，但见他捧着紫檀木匣稳步而来，鸦青短打衬得眉目愈发清俊，“三少爷染了风寒不便赴宴，特命小人献上贺礼。”
王夫人挑眉道：“哦？不知庶兄赠嫡妹什么稀罕物？”
史霖不卑不亢地打开木匣，取出一卷洒金宣纸徐徐展开。
墨色淋漓的瘦金体刺破满室浮华，上联“宝婺星辉歌西美”，下联“珠联璧合映三才”，字字力透纸背，笔锋如剑，竟隐隐有龙飞凤舞之势。
落款处，一枚精致的青玉印章静静伏着，只二字“明德”，却似能窥见主人超然物外的风骨。
王夫人眼中闪过一抹讶色，她虽不通文墨，却也能瞧出这字的不凡。
“好字！”宁相长孙媳李氏倏然起身，“笔力遒劲如松柏凌霜，气韵流转似云鹤游天！我祖父书房悬着的《兰亭序》摹本，竟不及这副对联三分风骨！”
大家都知道宁相家的长孙媳妇也是出身于书法世家，她如此夸赞明德的字，说明是真的写得好。
于是也跟着附和说字写得好。
陆明淮死死盯着那方朱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这字迹筋骨，别人看不出，他跟随宁相学习，自是知道要写得一手这样的字，得费多少功夫，自己这个庶弟一首在藏拙！
“三哥病中还惦记着我太让人感动了。”陆宝珠娇声道，她走上前，从史霖手中接过对联。
郑氏看向众人，挤出个笑，“这孩子总是这般妥帖”。随后又吩咐史霖道，“待宴席散了，你带两匣血燕回去，就说宝珠及笄礼办得热闹，让他宽心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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