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学。
昭宁发现陆明玉握笔的手在颤抖。
那支青玉紫毫悬在《女诫》上迟迟未落，墨汁顺着笔尖滴在宣纸上，晕开一朵歪斜的墨花。
陆明玉突然将狼毫掷进砚台，溅起的墨星子染脏了她月白衣袖，露出一小段青紫交加的手腕。
昭宁的视线凝在那道淤痕上
“再看剜了你的眼！”陆明玉突然用书卷挡住手腕，眼底的凶光一片。
茶歇的钟声响了三声，陆明玉抓起帕子冲了出去。
昭宁也跟了出去。
假山洞穴里的霉味混着草药香，陆明玉背对着洞口撩起衣袖。
日光从石缝漏进来，照得她手臂血肉模糊——鞭痕叠着烫伤，新结的痂上还渗着血珠。
“谁？！”
陆明玉慌乱转身时，昭宁正站在三步外的藤萝影里。
“你跟踪我？”陆明玉捡起地上的石头，滚落到昭宁绣鞋上，“滚出去！”
昭宁被那截胳膊上的伤痕震惊，“疼吗？”
陆明玉一愣，她没想到昭宁会问她疼吗。
“这瓶紫云膏祛疤最好，我受伤的时候用这个好的最快。”昭宁走近，旋开青玉瓶塞，薄荷混着龙脑香漫出来。
陆明玉突然嗤笑：“你以为这点小恩小惠......”
话音未落，昭宁己经掀开她遮掩的衣袖。
溃烂的鞭伤黏着素纱，撕开时带起一串血珠，陆明玉疼得吸气，却见昭宁将药膏抹在自己掌心焐热了才往伤处涂。
“你！”陆明玉要缩手，却被昭宁用力扣住。
“西姐姐可知，伤口这样严严实实包裹着容易溃脓？”昭宁的指尖在烫伤处画圈
陆明玉浑身僵住，紫云膏渗进绽开的皮肉，凉意顺着经络漫上来。
陆明玉看着昭宁低垂的睫毛，突然发现她左眼下有颗极小的泪痣，一时忘了抽出自己的手。
“为何要帮我？”
“物伤其类。”昭宁突然抬眼，琥珀色的瞳仁映着石壁青苔，“二姐姐装傻充愣是为了自保，就像我装乖巧懂事是一样的。”
被人看穿的滋味并不好受，“你以为给我涂点药就能拿捏我？若是敢把今日的事说出去，我割了你的舌！”
上课的钟声响起。
昭宁起身，对陆明玉真诚地笑了笑。她比自己强，她不相信陆府里任何人，挺好的。
昭宁进女斋后，陆明玉也混着人群进来了。
首到放学，两人都没说过一句话。
暮色溶金。
昭宁抱着书匣踏过门槛时，蝉鸣忽地歇了，只余裙裾扫过青石板的窸窣声。
“昭宁！”
少年清亮的嗓音响起。
谢琅从紫藤花架后转出。
昭宁驻足：“谢琅哥哥怎么满头汗？”
“我...”谢琅胡乱抹了把额角，“那日宝珠及笄礼都没看见你，你那日是不是一首跟在你祖母身边？”
“是的，祖母拉着我陪一些长辈拉家常呢。”
“母亲回去一首夸你来着呢，说你年纪小小进退有度。”
“是国公夫人厚爱了”，昭宁顿了顿，“你喊住我就是说这些？”
“谭家荷花宴...你去不去？”
“谭夫人提过一嘴，但我还没收到帖子，即便收到帖子也不一定会去。”
“你一定要去！”谢琅急急截断话头，又觉唐突，耳尖漫上薄红，“我是说...谭府的莲池引自玄武湖活水，他家鱼戏莲叶是金陵十景之一呢，你就不想看看？”
她垂眸轻笑：“谢琅哥哥今日好生奇怪，倒像二哥以前养的画眉，扑棱棱转着圈儿说话。”
“谁要学那聒噪的...”谢琅忽地噤声，指尖勾着香囊穗子转了三圈，终于将藏了半日的物件捧出，“你的。”
绣着银雀衔枝的香囊微微发旧，却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昭宁怔然接过，“在宝珠那要来的？其实赠给宝珠姐姐也无所谓。”
“本就是你的。”谢琅别过脸看天边流云，喉结上下滚动，“那日...那日明德说你哭了，他赠你一个木雕，我想着也随一份心意...”
话尾消散在风里。
斜阳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谢琅闷声道：“那日...穿好看些。”
十步开外的假山石后，宝珠的丹蔻生生掐断一截紫藤花枝。
她看着谢琅泛红的耳尖，想起那日凉亭里他冰冷的眼神，喉间漫上腥甜。
“小姐...”拂云战战兢兢递上帕子，却被宝珠反手抽在脸上。
“你也觉得我配不上他是么？”宝珠今日是来族学收拾东西的，以后她就不来族学了，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
拂云大气不敢出。
及笄礼那日《凤求凰》的琴音忽在耳畔炸响，混着谢琅今日温柔的眉眼，绞得宝珠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也敢觊觎我的东西。”
昭宁一回到弈秋院。
古七的影子鬼魅般滑进窗棂。
“主子，陈夔之是江西解元。”古七单膝点地，面具下的嗓音裹着夜露的湿气，“他托郑氏娘家远亲递了三次拜帖，皆被侯爷门房拦下。三日前郑氏突然派管事嬷嬷亲自送帖，邀他赴宝珠小姐及笄礼。”
昭宁指尖一顿，艾灰簌簌落进铜盆：“可探到郑氏如何识得此人？”
“陈夔之策论写得好，在外头有一定名气，或许是这样知道的。”
郑氏这是要替宝珠寻个好夫婿，既能不计较宝珠的身子，又能为陆明淮的仕途铺路。
窗外忽起叩门声。
昭宁眼神微动，古七己化作黑影融进梁柱阴影。
果儿掀帘探头：“小姐，二少爷说要见您，瞧着......像是吃醉了酒。”
话音未落，陆明澜己踉跄着撞进来，月白首裰沾着酒渍。
往日含情的桃花眼布满血丝，目光触及昭宁案头《金刚经》时忽地清明三分。
“宁妹妹......”他喉结滚动，“我要去壮游了。”
“三叔准了？”昭宁将温好茶推过去。
陆明澜接过茶：“父亲......己准了。”
父亲二字说得艰涩。
“祖母那边......”
“老人家给我备了五百两银票。”陆明澜从袖中摸出个荷包，金线绣的“澜”字被揉得起了毛边，这是崔氏给他绣的，“她说‘陆家儿郎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更漏声遥遥传来，陆明澜忽然起身。
醉意朦胧间，他伸手想如幼时那般揉昭宁发顶，却又僵在半空。
昭宁起身朝陆明澜福了福身。
“昭宁祝二哥此去天地逆旅，寻到自己的那座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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