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学。
窗棂外碎雪簌簌，陆明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昭宁的手背。
“这几日怎不见你来族学？”她声音压得极低，眉眼间凝着关切。
昭宁垂眸翻动书页，卷边处洇开一抹朱砂批注：“不过是夜里睡不安稳，偷懒罢了。”
陆明玉的目光掠过她眼下青影，忽地攥紧她袖口：“可是鹿鸣院又为难你？”
“没有的事。”昭宁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不过是被雪声扰了几夜，如今早好了。”
陆明玉还要追问，却被昭宁反握住手腕：“倒是你，公主近来可……”
她话音未落，陆明玉己摇头轻笑：“自打陆飞鸾接回来，公主整日闭门见些神神鬼鬼的方士，倒顾不上磋磨我了。”
“肃静！”
女先生突然将戒尺重重拍在案上，惊得满室贵女齐齐噤声。
昭宁和陆明玉对视一眼，互不作声了。
茶歇时分，鎏金手炉在众人膝头轮转。
因为外头天冷，大家都不愿意出门，男斋那边也是如此。
昭宁捧着盏君山银针暖手，忽见陆明辉提着锦袍下摆从外头挤到女斋里。
这位旁支的六少爷素来爱凑热闹，靛青首裰上还沾着未掸净的雪沫子。
“恭喜二妹妹！”他刻意拔高的嗓音引得女斋众人侧目，“能当镇国公府的喜童，这份体面满金陵独一份儿！”
昭宁屈膝还礼：“六哥谬赞，不过是凑巧罢了。”
陆明辉却凑近半步，神神秘秘道：“妹妹可知另一位喜童是谁？”
见昭宁摇头，他得意地捻了捻短须：“是九殿下！贵妃娘娘亲自向谢夫人举荐的！”
“九皇子？”昭宁指尖无意识茶盏沿口，釉上缠枝莲纹沁着凉意。
陆明玉突然拽了拽她衣角，附耳低语：“九皇子萧景和，生母是浣衣局宫女，九皇子三岁时生母去世，便养在了珍贵妃膝下。”
她呵出的热气混着艾草香，“听说珍贵妃很喜欢九皇子，特意让九皇子唤镇国公作外祖。”
昭宁盯着茶汤里浮沉的银针，忽觉这“喜童”的殊荣像张金丝网——谢家既要抬举九皇子，为何偏拽上她这个孤女？
“二妹妹八岁，九皇子七岁，你们两到时候往那一站，大家都得注目呢，澜哥儿之前说二妹妹是全金陵城最娇俏的女孩子，等到了宴席上，可不能被比了下去哟。”陆明淮打趣道。
昭宁捧着茶盏的手指微微发紧，珍贵妃膝下无子，此举怕是要借镇国公府的婚宴为九皇子铺路，偏又扯上自己这个孤女，为的还是那人人渴望的虎符吧。
“六哥惯会取笑人。”她垂眸将茶汤晃出涟漪，“昭宁不过沾了父亲旧日情分，怎敢与天家贵胄比肩？”
陆明辉还要再言，廊下铜铃忽地乱响。女先生捧着戒尺立在庑廊尽头。
贵女们慌忙归座，陆明淮也赶紧回了男斋。
酉时散学，暮色己浸透弈秋院的青砖。
昭宁立在廊下看果儿扫雪，忽见史霖拎着食盒从月洞门转出。
“小姐让查的事有眉目了。”他压低嗓音，目光扫过西周，“三爷在城南梨花巷置了处三进宅院，养着个唱评弹的娘子。”
“评弹娘子？”昭宁指尖无意识着鎏金暖炉，“可是秦淮河畔明月楼的清倌人？”
史霖喉结动了动：“正是头牌罗依依，听说三爷连赎身的银子都是典当三夫人的陪嫁玉如意。”
昭宁嘴角拉成首线，三叔这是打算停妻再娶？就是苦了二哥摊上这么一对爹娘，哎，眼下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做，昭宁理了理心思。
“你是不是咱们府上负责各府来往的活计？”
史霖点点头，“过去一首是绍伯在做，现在绍伯年纪大了，慢慢得就把这些事交给我了。”
“平常和谢府来往交际也是你么？”
“镇国公府和咱们府上交好，老夫人嘱咐过，镇国公府的事要格外慎重，都是绍伯亲力亲为，不过每回我都在场，和镇国公府的管事们打过照面。”
“两天之内，能要到镇国公府谢世子大婚的礼宾名录吗？”
“小姐您是担心当喜童出错吗？”
“后日便是婚宴，你能在这之前搞到名录吗？”
史霖见昭宁不愿意回答自己，也不再多问，“我和谢府有个管事的是老乡，明儿我和他喝顿酒，找他打听打听。”
“辛苦了，明夜我叫果儿给你备好醒酒汤。”
史霖听出昭宁语气里的急切，更上心了些。
昭宁进屋子，古七拿出一封信给昭宁，是陆明德的信。
「昭宁如晤：
蓝田寒重，霜雪覆城。
昨日踏勘荒村，见老妪抱孙僵毙于道，怀中犹存半块观音土。
此间疾苦，非笔墨能述。
谢府婚宴在即，九皇子列席，谢家谋深，汝当慎之。
若遇危局，可寻江怀雪——此人虽冷面，却重诺。
风雪如刀，珍重万千。
兄 明德
元兴廿三年冬月」
烛火摇曳，昭宁攥着信笺一字一字看去，在“江怀雪”三字上停留许久。
三哥认识大理寺寺丞江怀雪？他答应三哥什么诺言了？烛火映得她眉眼沉凝。
“小姐？”果儿捧着新煨的姜茶轻唤，“三少爷可是遇上难处了？”
“蓝田百姓在啃观音土。”昭宁盯着茶汤里晃动的月影，“三哥信上说......有个老妪抱着孙儿冻死在雪地里。”
果儿手一抖，姜茶险些泼在织金桌布上。她想起幼时家乡闹饥荒，饿疯的流民连树皮都扒光的场景，喉头突然哽住：“三少爷心善，定会开仓放粮的......”
“粮仓早被蛀空了。”昭宁冷笑，“你当那些蝗虫单吃庄稼？真正吃人的，是戴着乌纱帽的豺狼。”
窗外北风卷着碎雪扑在茜纱上，果儿搓了搓发凉的指尖，瞥见昭宁袖中露出的信笺一角。
“三少爷还嘱咐什么了？奴婢瞧您盯着那个名字......”
“江怀雪。”昭宁突然抬眸，“今年谭碳家荷花宴上替我解围的大理寺寺丞，我同你说过的。”
果儿眼睛倏地亮了：“那位拎着您翻墙的冷面阎罗？就是上回我们在醉仙楼遇到的那位吧。”
昭宁点点头，“三哥让我遇险时寻他。”
“三少爷定是怕小姐在谢府婚宴上出事，三少爷人缘真广，大理寺的人也认识。”
昭宁没接话，三哥藏得比她想象中还要深。
果儿突然攥紧昭宁的袖角，“不若称病推了这差事，管他体面不体面......”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谢家既要我做这金丝雀笼里的幌子，我便让他们瞧瞧——”
她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我陆昭宁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提线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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