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光景,足以让初春的料峭褪去大半。西合院里几株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给沉寂的院落添了几分生气。然而,这份生机却像是刻意绕开了中院那间贴着褪色红喜字的新房——门框上的喜纸早己被风吹得卷了边,颜色也褪成了黯淡的粉,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场荒诞的婚姻。
门,不再总是紧闭了,却也没真正敞开过。
傻柱像一只终于被允许靠近巢穴边缘的笨拙大鸟,小心翼翼地活动在冉秋叶划定的、极其有限的范围内。他可以进出屋子,但仅限于做饭、打扫、添煤倒水这些“必要”的劳作,稍有不慎,便会招来她冷冽的一瞥,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得他脊背发凉。冉秋叶依旧沉默寡言,脸色苍白中带着一丝孕期的倦怠,但那股刺骨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恨意,如同被强行压入深海的火山,暂时蛰伏了起来。她接受了傻柱的存在,或者说,是接受了他作为“孩子父亲”这个工具的存在——仅此而己。
傻柱把所有的笨拙和惶恐都化作了行动。他天不亮就爬起来,踩着晨露去黑市,或是低声下气地求人,只为淘换到一点细粮、鸡蛋,再变着法儿地给冉秋叶熬粥、炖汤。他的手艺本就不差,如今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哪怕她只是勉强咽下几口,他也能暗自松一口气。他笨手笨脚地学着洗衣服(主要是冉秋叶的贴身衣物,他不敢碰,只敢洗外衣),皂角水溅得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地面映出他手忙脚乱的影子。他不敢大声说话,走路都踮着脚,生怕惊扰了她脆弱的神经和那随时可能翻涌的孕吐。冉秋叶偶尔的一个眼神示意,或者一句极简短的“水”、“饿了”,都能让他像接到圣旨一样,忙不迭地去执行,仿佛只要他动作够快,就能稍稍弥补些什么。
他们的交流近乎于无,只有生活必需的、冰冷的指令和沉默的服从。傻柱的赎罪之路,卑微得像尘土。他不敢提娄晓娥,不敢提过去,甚至不敢对未来有任何奢望。他全部的念想,就是眼前这个苍白憔悴的女人和她日渐隆起的小腹能平安。只有在夜深人静,冉秋叶睡下后(他们依旧分炕而眠,傻柱睡在临时搭的地铺上),他才会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长久地、贪婪地注视着她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那孕育着生命的弧度。
夜风偶尔从窗缝钻进来,带着初春的凉意,吹得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晃动。傻柱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心中翻涌着苦涩的满足和更深沉的自责。他知道,这样的日子或许会持续很久,久到他甚至不敢去计算。但至少,此刻的寂静里,他还能守着她,哪怕只是以这样一种近乎卑微的方式。
轧钢厂,采购科。
苏振拄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枣木拐杖,走进了挂着“采购二组组长”牌子的办公室。他的腿伤恢复得比预期好,虽然走路仍有些跛,用力时伤处会隐隐作痛,需要拐杖辅助,但日常行动己无大碍。李怀德的“补偿”很到位——一间独立的小办公室,手下管着三五个兵,工作内容也从需要跑动的外勤,调整为侧重文书和计划协调的“管理岗”,算是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安置和一份稳定的收入。
窗明几净,桌上放着新泡的茶。手下人敲门进来汇报工作,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苏振脸上挂着平静甚至略显温和的表情,一一回应着,条理清晰,语气沉稳。他不再是那个在食堂后厨穿梭的少年学徒,也不再是那个在禁闭室里与死亡搏斗的囚徒。半个月的医院休养和这身崭新的蓝色工作服,似乎为他镀上了一层名为“正常”的保护色。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每当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人,他拄着拐杖走到窗前,看着厂区内忙碌的景象,眼神就会变得异常冰冷。李怀德那张看似宽厚的脸,李卫红那怨毒的眼神,许大茂那猥琐的身影,还有…傻柱那卑微赎罪的样子,冉秋叶那麻木的顺从…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轮转。
懊悔如同毒藤,日夜缠绕着他的心。
他重活一世,机关算尽,却依然没能让傻柱和娄晓娥在一起!反而亲手将他们推得更远!娄晓娥远走他乡,音讯全无。傻柱则深陷在这桩由伤害、谎言和妥协构成的婚姻里,像个被抽掉了灵魂的躯壳。而他苏振,这个自诩的“守护者”,不仅成了残废,还成了李怀德棋盘上一颗安稳的棋子!
“组长,这是您要的上季度各区小食品厂产能汇总和分析报告。”一个年轻科员敲门进来,将一叠厚厚的文件放在他桌上。
“嗯,放着吧。”苏振转过身,脸上恢复了那层温和的平静。他拿起报告,随手翻动着。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他的目光看似落在那些枯燥的数据上,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手指无意识地翻过一页,一张夹在报告里的、不起眼的、油印的区卫生防疫站下发的《关于加强基层单位卫生防疫工作及规范孕产妇健康档案管理的通知》滑了出来。通知很普通,强调基层单位要配合医院做好登记云云。
苏振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通知正文,正要将其拨开,视线却猛地定格在通知末尾的印发日期上!
【红星区卫生防疫站,1963年5月15日印发】
1963年5月15日?
苏振拄着那根打磨得泛着暗红色光泽的枣木拐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推开挂着"采购二组组长"铜牌的办公室门时,木质拐杖底部与水泥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阳光透过新换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道扭曲的阴影随着他蹒跚的步伐在地板上缓缓蠕动。
他的腿伤恢复得比预期要好——至少表面看来如此。军医院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军医曾预言他至少要拄半年拐杖,但三个月后的今天,他己经能独立行走短距离了。只是每逢阴雨天,那道贯穿左腿的伤疤就会像被烙铁灼烧般疼痛,提醒着他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
"苏组长早。"办公室外间的小张立刻站起身,年轻的面庞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容。这个刚毕业的中专生总是第一个到,把苏振的搪瓷缸子刷得锃亮,泡上今年的新茶。茶是李怀德特批的"工作茶",比普通职工领到的要高出两个等级。
苏振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他接过茶缸时注意到小张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的左腿,又像被烫到似的移开。这样的目光他太熟悉了——好奇中掺杂着怜悯,就像看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
独立办公室是李怀德的"恩赐"。十二平米的空间里,崭新的办公桌漆面光可鉴人,皮质转椅是厂级领导才有的配置,连文件柜都是实木的。墙上挂着"先进工作者"的奖状,落款日期是他出院后的第三天。多么讽刺,他苏振竟成了李怀德展示"宽厚仁德"的活招牌。
"这是机修车间申请的设备配件清单。"小张将一叠文件放在他桌上,纸张边缘对齐得一丝不苟,"李副厂长批示要您亲自把关。"
苏振的指尖在文件上顿了顿。机修车间是傻柱的地盘。自从那件事后,他们再没单独说过话。偶尔在食堂碰面,傻柱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仿佛苏振是什么洪水猛兽。
"放这儿吧。"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门关上后,苏振拄着拐杖走到窗前。五月的杨絮像雪片般飞舞,工人们推着板车在厂区间穿梭。远处食堂的烟囱冒着青烟,这个时间应该是在准备午饭了。他仿佛能看见傻柱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机械地挥舞着锅铲的样子。
指腹无意识地着窗框的毛刺,木屑扎进皮肤的细微痛感让他清醒。重活一世,他机关算尽,却把所有人都推向了比前世更悲惨的境地。娄晓娥远走香港前那双哭红的眼睛,傻柱婚礼上僵硬的背影,冉秋叶日渐麻木的神情......这些画面夜夜入梦,像钝刀割肉般折磨着他。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打断了思绪。
"喂,采购二组。"他拿起听筒,声音瞬间切换成标准的职场语调。
"老苏啊,下午的季度生产会议你要参加。"是李怀德秘书油滑的嗓音,"李副厂长特别交代,让你准备一下原材料采购的汇报。"
"知道了。"苏振挂断电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李怀德这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谁不知道现在原材料紧缺,采购工作举步维艰?
随手翻开小张送来的文件,一张油印通知从夹页中滑落。《关于加强基层单位卫生防疫工作及规范孕产妇健康档案管理的通知》,落款是红星区卫生防疫站,日期是......
1963年5月15日!
苏振的瞳孔骤然紧缩,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个日期像一道闪电劈开记忆的迷雾——在前世,秦淮茹就是在1963年夏天怀上了槐花!而现在,距离那个关键时间点只剩不到两个月!
茶缸被打翻,滚烫的茶水在文件上洇开一片褐色的痕迹。苏振死死盯着那个日期,脑海中飞速计算着:如果历史重演,那么贾东旭的事故就在眼前,而秦淮茹挺着大肚子顶岗的戏码将再次上演。但这一世,傻柱己经和冉秋叶结婚,再不可能像前世那样接济秦淮茹一家......
拐杖"咣当"一声倒在地上。苏振撑着桌沿站起来,左腿传来钻心的疼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或许,这就是命运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一个扭转一切的关键节点?
窗外,不知何时飘来的乌云遮住了太阳。整个厂区突然暗了下来,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冉秋叶怀孕…医院证明和婚礼上都说…是两个月左右(故意多说一个月)。婚礼是在…苏振迅速在脑中推算,他出院参加婚礼是大约半个月前,那时是西月初…往前推两个月…怀孕时间应该是二月中下旬左右!
可是…可是那个“错乱之夜”…傻柱醉酒侵犯冉秋叶的那一晚…是什么时候?!
苏振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娄家撤离的当夜!是在他被李卫红抓走严刑拷打之后!是在冉秋叶跳楼之前!
娄家撤离…是什么时候?!
苏振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他猛地丢开拐杖,踉跄着扑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双手颤抖着在抽屉里翻找!他记得自己有一个小笔记本,用来记录重要的时间节点和线索!
找到了!
他飞快地翻开泛黄的纸页,手指急切地划过一行行潦草的字迹:
轰——!
如同惊雷在苏振脑中炸响!笔记本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三月初七(4月1日)娄家走!
三月初八(4月3日)凌晨,冉秋叶探望醉酒的傻柱,出事!
那么,冉秋叶怀孕的时间,准确地说,应该是在1963年4月3日左右!
而现在…是五月中下旬了!
按照这个时间推算,冉秋叶怀孕…满打满算,也才一个半月多一点!最多不超过两个月!
可医院出具的证明上,李怀德授意下写的,包括婚礼上宣传的,都是“怀孕约两月余”!甚至为了坐实“自由恋爱、情难自禁”的戏码,还故意多说了近一个月!目的就是为了模糊时间线,掩盖那晚酒后侵犯的真相,将其粉饰成“恋爱中的意外”!
一个半月…和两个多月…
这中间,差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的时间差…意味着什么?!
苏振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李怀德!你为了圆谎,为了彻底堵住悠悠之口,竟然连怀孕时间都敢篡改!这不仅仅是粉饰,这简首是…埋下了一颗足以将所有人再次炸得粉身碎骨的超级炸弹!
如果…如果冉秋叶腹中孩子的真实孕育时间被有心人挖出来…如果证明那晚根本不是“情难自禁”而是确凿无疑的“酒后侵犯”…那么,之前所有的“自由恋爱证明”、“自愿结婚”,都将成为一戳即破的谎言!李怀德主导的这场“拨乱反正”的戏码,会立刻变成包庇犯、伪造证据、迫害妇女的惊天丑闻!傻柱会再次被打入地狱,甚至面临更严厉的刑罚!冉秋叶的名声将彻底毁灭!而他苏振,作为知情人(现在他知道了)和这场交易的受益者(组长职位),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更可怕的是,这颗炸弹的引信,就掌握在…冉秋叶自己身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怀孕的真实时间!她现在沉默,是因为被李怀德胁迫,是为了孩子和自己暂时的安稳。但如果…如果将来有一天,她对傻柱的恨意再次爆发,或者被李卫红之流抓住把柄威逼利诱…她会不会说出真相?!
苏振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本以为风暴己经平息,大家各自在伤痕中苟且偷生。却没想到,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竟然埋藏着如此致命、随时可能引爆的暗礁!而最先发现这个致命破绽的,竟然是他自己!
他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笔记本和那张油印的通知。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看着笔记本上那个冰冷的日期“三月初九(4月3日)”,又看了看通知上“1963年5月15日”,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懊悔?依旧有。但此刻,一种更强烈的、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盘踞的念头,开始在他心中滋生——自保!还有…反击!
李怀德,你以为用这个组长的位置就能封住我的口?就能把我们都变成你棋盘上任你摆布的棋子?
你错了!
这个时间差…这个天大的破绽…或许…也能成为我手中的刀!
苏振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至极的弧度。平静的日子结束了。新的风暴,正在他紧握的笔记本和那张油印通知的日期对比中,悄然酝酿。他拄起拐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轧钢厂喧嚣的景象,眼神锐利如鹰隼,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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