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洐心头猛地一沉，那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在她双膝即将触地的刹那，一把攥住了她的小臂，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
他的动作有些急，力道失了控制。
“不必跪！”他脱口而出，声音因心绪激荡而显得有些生硬。
沈鸢被他攥着胳膊，被迫维持着一个半跪不跪、极其别扭的姿势。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帝王手掌传来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料，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烙在她的小臂上。
这突如其来的、逾越了主仆界限的肢体接触，远比冰冷的呵斥更令她恐惧！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惨白。
那双总是低垂掩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无处遁形的惊惧，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小兽，瞳孔都在微微收缩。
她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
陆洐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
那恐惧如此纯粹，如此浓烈，刺得他心口一痛。
他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他竟伸手扶了她？
以一个帝王之尊，在御花园里，攥着一个宫女的手臂？
这举动本身所传递的讯息，比他任何试图“亲和”的话语都更首白，更危险！
他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
沈鸢失去支撑，身体晃了一下，最终还是踉跄着跪了下去，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鹅卵石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她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那月白的宫装后背，在暮春的暖阳下，竟透出一种单薄欲碎的脆弱感。
“奴婢……奴婢罪该万死……”她的声音闷在石子上，带着压抑的哽咽和绝望的颤抖。
陆洐僵立原地，高大的身影在回廊投下的阴影里，竟显得有些无措。
他低头看着自己方才攥住她小臂的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触感和那细微的、因恐惧而生的战栗。
暖风拂过御花园，带来芍药的甜香，可他却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所有的尝试，所有刻意的温和，所有试图靠近的举动……最终换来的，不是冰雪消融，而是将她推入了更深、更冷的恐惧深渊。
她怕他，不是因为他的雷霆之怒，而是因为他此刻这不合时宜的、带着某种意味的“温和”与“亲近”！
这份认知，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陆洐的心窝，翻搅出尖锐的痛楚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看着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单薄身影，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他自以为的放低姿态，在她眼中，竟是比帝王的威压更令人绝望的征兆。
那代表着一种她避之唯恐不及、却又无力抗拒的……觊觎。
暮春的暖阳，落在跪伏的月白衣影上，只衬得那身影越发清寒孤寂，如同霜雪覆盖下的一株兰草。
陆洐缓缓收紧了空握的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吐出几个字，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重的涩意：
“起来吧……地上凉。”
声音飘散在带着花香的暖风里，却比寒冬的朔风更冷。
文渊阁送来的书页，墨香依旧，朱砂批注依旧。
可承庆殿御案后的帝王，目光却穿透了字里行间，长久地停留在殿柱那片浓重的阴影里。
沈鸢垂首侍立，姿态恭谨得如同用尺子量过。
每一次呼吸都轻缓得几乎不闻，每一次挪动脚步都只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裙裾摩擦声。
她将自己缩在那片阴影中，像一滴水努力融入大海，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陆洐曾试图捕捉她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哪怕是不耐或恐惧，都成了徒劳。
她的眼睫低垂，掩住所有光，唇线紧抿，封住所有言。
她成了一尊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却毫无生气的玉雕。
他批阅奏折的间隙，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滑向那片阴影。
御笔悬在纸面，朱砂滴落晕开，他也浑然未觉。
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探究、不甘与无处着力的烦躁，在胸腔里无声地积郁、膨胀，几乎要将他引以为傲的帝王定力撑裂。
他试图用更温和的语气询问文渊阁的琐事，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却只让那片阴影更浓重；他赐下新贡的时鲜果品，她谢恩叩首，姿态标准，却不见半分喜悦。
她在他面前，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高墙，将他所有的试探与那一点点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试图靠近的念头，彻底隔绝在外。
然而，在那片凝固的阴影之外，在陆洐视线无法触及的角落，属于沈鸢的齿轮，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节奏，悄然转动起来。
文渊阁深处，一排排高耸的书架隔绝了尘嚣。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积满岁月尘埃的地砖上投下斜斜的光格。
沈鸢正踮着脚，将一册厚重的《舆地广记》放回最高层的书架。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是周砚白。
“沈姑娘，这是前托我誊录的《西域风物志》残卷。”周砚白的声音清润，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煦。
他将一卷墨迹簇新的纸卷递过来，目光落在她微仰的侧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有几处模糊难辨，我按前后文意略作推敲补全，标注在侧，你看看是否妥当？”
沈鸢接过纸卷，指尖与他轻触即分。
她低头快速翻阅，目光扫过那些清隽工整的字迹和旁边蝇头小楷的细心注释，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真切的感激。
她抬起头，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抹极淡、却无比自然的笑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周编修费心了，补得极好，正是此意。多谢。”
那笑容清浅，却带着温度，点亮了她沉静的眉眼，与在承庆殿阴影中的死寂判若两人。
周砚白看着她颊边那转瞬即逝的梨涡，心头微热，脸上也浮起温和的笑意：“举手之劳罢了。对了，”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了过来，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腼腆，“方才路过御膳房，见新出了这薄荷雪梨糖，清甜不腻，想着你尝埋首书卷，或许……能提提神？”
油纸包里，几颗剔透如冰的梨膏糖散发着清冽的薄荷香气。
沈鸢微微一怔，看着那包糖，又抬眼看了看周砚白真诚温和的眼睛。
一丝暖意，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思绪，悄然滑过心间。
她伸手接过，指尖捏着那小小的油纸包，低声道：“有劳周编修记挂。”
“小事而己。”周砚白笑了笑，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空荡荡的发髻，只别着一根素净的木簪，心中微动，却又觉得此刻说什么都不妥，便只温和地道，“你忙，我先去整理北阁的书目了。”
沈鸢看着周砚白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书架深处，握着油纸包的手指微微收紧。
那包糖带着他掌心的余温，沉甸甸地压在她手心。
她低头看着纸包，又抬头望向承庆殿的方向，那殿宇的飞檐在宫墙之上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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