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块用油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饴糖，被他托在掌心，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油纸是寻常的褐色，包裹着里面琥珀色的糖块。
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朴实的温暖。
“喏，”他笑了笑，笑容坦荡干净，像秋日晴空下晒过的麦草垛，“拿着。要是觉得发虚了，含一块，管用。”他的动作和话语都再自然不过，仿佛只是递给一个需要帮助的同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没有任何狎昵或试探。
空气有刹那的凝滞。
沈鸢垂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块糖。
阳光透过油纸，映出里面饴糖温润的光泽。没
有龙涎香的霸道，没有试探的冰冷，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麦芽香气的甜意，无声地弥漫开来。
胃里那点因回忆而起的寒意，似乎被这朴素的暖意驱散了一丝。
“谢大人。”沈鸢没有犹豫，依言伸出手去接。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那块糖的瞬间——
“哎！”萧策像是才意识到什么，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她稳稳端在身前、纹丝不动的沉重托盘——沈鸢的双手都被占据了，根本没有第三只手去拿糖。
他的动作顿住了，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懊恼和尴尬。
自己递糖，却没考虑到对方双手不得空，这实在有些笨拙。
那点懊恼在他明朗的脸上显得格外生动。
随即，一个念头似乎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他几乎没有多想，那只托着糖块的手自然地向前又松了松，修长的手指捻起油纸一角，轻轻一抖，那块琥珀色的饴糖便乖巧地落在他并拢的指尖。
然后，那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坦荡到近乎天真的熟稔，将那块小小的饴糖，首接送到了沈鸢的唇边。
“张嘴。”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哄劝的味道，眼神专注地看着她，示意沈鸢接住。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他的动作太快，太自然，太理所当然。
那姿态，像极了在演武场给累极的同伴喂口水，或者替年幼的皇子擦去额角的汗珠，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未经宫廷繁文缛节污染的、纯粹的照拂习惯。
廊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鸢完全僵住。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唇边那一点温热的、带着饴糖甜香的触感。
本能快过一切思考。
在深宫里，拒绝一位御前侍卫、尤其还是皇帝心腹的好意，是愚蠢且危险的。
更何况，他此举并无半分狎昵，只有一片赤诚的关心。
身体的反应甚至先于意识——她的嘴唇微启，顺从地含住了那块被送到嘴边的饴糖。
温热的、带着麦芽清香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黏稠地裹住舌尖。
“唔……”沈鸢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道谢。
随即立刻后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迅速低下头，掩饰住所有可能外泄的表情。
那甜味在舌尖蔓延，却像引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灼烧着喉咙。
“多谢大人。”声音依旧平稳，只是语速快了些许。沈鸢不敢再看他，更不敢去想刚才那一幕落在旁人眼里会是何等景象。
只想立刻离开。
沈鸢端着沉重的托盘，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绕过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脚步加快，只想尽快逃离这片骤然变得粘稠而危险的空气。
身影迅速消失在廊柱的拐角。
萧策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有些仓皇地消失，手指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她唇瓣微启时那极其细微的温热触感。
他后知后觉地怔了一下，随即，一抹淡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红晕悄然爬上了耳根。
他有些懊恼地甩了甩头，似乎想甩掉那点莫名的异样感，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似乎……有些逾矩了？
他下意识地抬眼，想看看周围是否有旁人。
这一抬眼，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不远处——九曲回廊更深处的阴影里。
那里，一道明黄的身影不知己伫立了多久。
陆洐就站在一片浓重的廊影之下，阳光被精巧的窗棂切割成碎片，落在他身上，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周身那沉郁如寒潭的气息。
他整个人仿佛融进了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如同两簇在极寒之地点燃的鬼火，冰冷、幽深、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暗流，穿透了昏暗的光线，死死地钉在萧策的脸上。
萧策脸上的那点懊恼和微红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惊悸。
他太熟悉陆洐了。
熟悉他每一个眼神，每一种气息。
此刻的陆洐，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失控边缘的凶兽，那目光里翻腾的，是难以置信的背叛，是狂暴的怒火，是……一种被最亲近之人剜心刺骨的痛楚！
他甚至没看清陆洐手中拿着什么。
只听见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声——
“喀嚓。”
是某种硬木被生生折断的脆响。
陆洐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
他修长的手指间，赫然夹着半截断裂的朱笔！
紫檀木的笔杆断面参差不齐，尖锐的木刺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笔尖上饱蘸的、尚未干涸的朱砂，如同淋漓的鲜血，顺着断口，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
啪嗒。啪嗒。
那声音，在死寂的回廊里，如同丧钟。
沉重的托盘终于被稳妥地交到内侍手中，指尖因用力过久而微微发麻。
口腔里饴糖的甜腻还未完全散去，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是方才太过紧张，又咬破了内唇。
沈鸢靠在冰冷的廊柱后，借着阴影的遮蔽，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和那股翻腾不息的恶心感。
萧策那自然到近乎天真的喂糖举动，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足以致命。
尤其是，那双在阴影里注视的眼睛……
沈鸢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陆洐最后消失在花架后那冰冷的背影。
现在不是恐惧的时候。
危机公关的本能在疯狂叫嚣：信息差就是死穴！
必须立刻、马上弄清楚，刚才那一幕，陆洐究竟看到了多少？
萧策……会如何应对？任何一点偏差，都可能让那张脆弱的、通往自由的路引，瞬间化为灰烬。
沈鸢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光滑的廊柱，像一只融入阴影的壁虎。
目光死死锁在九曲回廊的深处。
那里，是陆洐方才伫立的阴影所在。
时间粘稠地流淌。
每一息都像被拉长。
终于，一道玄色的、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
是萧策。
他正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步履依旧沉稳，带着御前侍卫特有的利落。
然而，那背影却透出一种异样的紧绷，肩膀的线条僵硬，行走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几乎要崩断的克制。
阳光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本该是温暖的，此刻却只映出一片沉重的阴霾。
他进去了。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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