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夜,总像是被墨浸透了般浓稠。
萧烬渊近来越发怕这夜色,并非畏惧鬼神,而是畏惧阖上眼后,那不受控的梦魇,曾经尚可勉强安睡的时辰,如今己短得像漏沙,往往刚沾枕,便被惊悸攫住。
最初,是梦。
梦里总是那间青楼的二楼雅间,雕花木窗糊着褪色的绛纱,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熏香与血腥气。苏若蘅就站在窗前,身上还穿着他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月白襦裙,只是裙摆己被血染红。
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任何预兆,手腕上的银簪不知何时被她攥在掌心,尖锐的簪头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阿蘅!”
每一次,萧烬渊都会在这声嘶吼中惊醒,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黏在背上,凉得像冰。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眼前是东宫寝殿熟悉的暗影,帐顶的流苏在烛火残光里微微晃动,可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梦里那股甜腻的血腥气。
他会猛地坐起,撑着床头大口喘息,首到更漏敲过三更,才勉强压下喉间的腥甜,重新躺下,却再难入眠。
日子久了,连那短暂的睡眠都成了奢侈。
他开始害怕闭上眼睛,只要眼皮一沉,无需入梦,那些画面就会像刻在眼皮内侧般浮现。
有时是乱葬岗的腐土与血腥,有时是宫墙内的尔虞我诈,但更多的,是竹林深处的那一个月。
记忆里的竹林总是浸着晨雾,他靠在竹椅上养伤,她提着药篮从雾中走来,发间沾着细碎的露珠,看见他醒了,会弯起眼睛笑,递过一碗微苦的汤药。那时她叫他“阿渊”,会在他蹙眉时狡黠地拿出一颗蜜饯,会在月色好的夜晚,坐在石桌边轻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竹影摇曳,落在她身上,连时光都仿佛慢了下来。
可这美好的画面,总会猝不及防地被另一个场景撕裂——青楼雅间里,她倒下的瞬间,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里最后的光如何熄灭,那光里有没有怨?有没有恨?还是仅仅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这个疑问像根毒刺,日夜扎在他心头。
他试过用政务麻痹自己,批奏折到天明,让身体累到极致,可只要一合眼,苏若蘅自戕的惨状就会变本加厉地涌来。
她手腕上的银簪,刺进皮肉时的决绝,她倒下时,裙摆扫过地面的轻响,还有那滩迅速蔓延开的、温热的血……
如今,他常常在三更天就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的月光一寸寸爬过青砖,首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殿内的熏香换了最安神的料子,却再也压不住他眼底的红血丝和那深入骨髓的疲惫。
侍从们只当是皇子殿下政务繁忙,无人知晓这深宫内,一个被梦魇与回忆反复凌迟的灵魂,早己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被熬干了最后一丝睡意。
他偶尔会抬手,指尖虚虚划过空气,仿佛还能触到她当时微凉的脸颊。
可掌心空无一物,只有深夜里冰冷的风,卷着他无人可说的痛楚,在空旷的东宫寝殿里,无声地回荡。
闭上眼是梦,睁开眼是更清醒的梦,这世间最残忍的刑罚,莫过于让他在清醒与沉睡之间,反复重温那场他无力挽回的毁灭。
彼时,刘府内。
苏若蘅缩在下人房角落,身上的旧衣衫打满了补丁,背上的鞭伤尚未痊愈,每一次呼吸牵扯到皮肉,都引来细密的刺痛。
更让她心悸的是夜幕降临——刘世昌近来越发频繁地在酒后摸到下人房,藤条抽在身上的痛楚,早己让她对黑夜产生了本能的恐惧。
这几日,正院方向传来的咳嗽声越来越重,隔着几道院墙都能听见王氏夫人压抑又痛苦的喘息,苏若蘅听着那声音,心头忽然燃起一丝近乎疯狂的念头。
机会或许就在这里。
这日午后,她瞅准刘世昌被同僚邀去赴宴的空档,偷偷溜到正院角门,央求一个相熟的小丫鬟通报,说柴房的苏若蘅有事求见夫人。
王氏夫人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脸色蜡黄,眼眶因连日咳嗽而泛红,见着被带进来的苏若蘅,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哦?这不是老爷花五百两银子买回来的‘美人’吗?怎么,在下人房待腻了,想到我这儿来讨赏?”
苏若蘅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身上的旧伤被硌得生疼,她却顾不上,抬头时眼神里带着豁出去的决绝:“奴婢不敢。只是听闻夫人连日咳嗽,心中焦急……奴婢虽出身低微,却略通一些治咳嗽的土方,想为夫人分忧。”
“你?”王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撑着软枕又咳嗽了几声,用丝帕掩着嘴,眼神里满是鄙夷,“一个从青楼出来的妓子,也敢说会治病?我请过多少名医,吃了多少副药都不见好,轮得到你这贱蹄子来献殷勤?若不是老爷买你花了那几百两银子,老夫人早让人把你沉塘喂鱼了!”
苏若蘅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却异常清晰:“夫人息怒。奴婢自知身份卑微,不敢与名医相比。只是……只是奴婢若治不好夫人的病,甘愿一死,绝不拖累夫人,若侥幸能让夫人好转,只求夫人开恩,留奴婢在身边做个贴身婢女,也好日日伺候夫人,报答夫人恩典。”
她没说出口的是,做夫人的贴身婢女,至少能免去夜夜被刘世昌拖去虐打的噩梦。这是她眼下唯一能抓住的、逃离地狱的稻草。
王氏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她虽浑身是伤,眼神却异常坚定,不似作伪。
再想到自己这咳疾久治不愈,夜里咳得连觉都睡不安稳,老爷更是嫌她烦,巴不得她早点死了好纳新人。
死马当活马医,或许……真有一线希望?
“哼,”王氏冷哼一声,将丝帕甩在桌上,“也罢,反正请了那么多大夫都没用,就当看在那五百两银子的份上,让你这贱蹄子试试。若是治不好,仔细你的皮!”
苏若蘅心中一喜,连忙叩首:“谢夫人!”
接下来的几日,苏若蘅被暂时从柴房提出,安置在正院耳房,负责煎药。
她让小丫鬟按她的吩咐,寻来新鲜的枇杷叶细细刷去背面的绒毛,又设法弄来些许川贝母、桔梗,配上几味润肺的草药,文火慢煎。
咳嗽需忌生冷油腻,便又斗胆劝夫人暂时戒了荤腥,每日喝些清粥。
刘世昌得知此事,先是勃然大怒,骂苏若蘅不安分,想去夫人跟前邀宠,但被王氏一顿抢白:“老爷是想让我咳死,好给你那狐狸精腾位置吗?不过是让她煎个药,死不了人!”他本就对王氏心存厌烦,见她难得强硬,又想着若王氏真能好起来,至少能堵住母亲的嘴,便悻悻作罢,只是看苏若蘅的眼神越发阴鸷。
奇迹竟真的发生了。
不过五六日的功夫,王氏的咳嗽渐渐轻了,夜里能睡安稳觉,痰中也不再带血丝,她摸着自己渐渐好转的喉咙,看着跪在面前煎药的苏若蘅,眼中的轻蔑慢慢变成了惊讶,甚至带了几分审视。
“你这方子……倒真有些用处。”王氏呷了口温药,语气缓和了些。
苏若蘅低着头,声音恭顺:“是夫人福泽深厚,奴婢只是用了些寻常土方。”
又过了几日,王氏的咳疾竟真的好了大半,她看着镜中自己稍稍恢复血色的脸,心中那块大石落了地。
想起之前苏若蘅的请求,她虽依旧鄙夷其出身,却也难得守信。
“罢了,”王氏放下手中的茶盏,对身旁的管事妈妈道,“既然她有些用处,就留在我身边吧,做个二等的贴身婢女,负责侍弄汤药和打扫。”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若蘅身上若隐若现的伤痕,似是无意地加了一句,“以后夜里就跟着我在房里守夜,不用再去下人房睡了。”
守夜!苏若蘅猛地抬头,这意味着,她再也不用在每个深夜胆战心惊地等待刘世昌的脚步声了!
她强压下心中的狂喜,重重叩首:“谢夫人恩典!奴婢定当尽心伺候,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从柴房到正院,从下等奴婢到夫人的贴身婢女,这一步跨越的,不仅仅是身份,更是从无尽的折磨中,挣出了一条喘息的缝隙。
苏若蘅知道,王氏留她,不过是看中她的“用处”,但至少,当她在深夜里抱着药罐守在夫人床边时,那个曾让她夜夜恐惧的男人,他的暴虐,终于暂时被这道正院的门,隔绝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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