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夫人那嗓子嘶哑的低吼，像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下，烫穿了松鹤堂那潭死水！
“贱婢！还敢攀咬主子？！”
字字都带着火星子，砸得人心里一咯噔一咯噔的。那是被自个儿人背后捅了刀子才有的暴怒，让人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
阴影里的张嬷嬷浑身一激灵，那张刻板老脸，头一回像冻硬了的土坯子裂开了缝，露出底下的惊恐。眼珠子瞪得老大，浑浊的老眼里头，翻腾着不信，害怕，还有点儿……被逼急了的豁命劲儿！她脚底板蹭着地往后出溜，干枯的手指头死命抠着掌心。
“老夫人！老奴冤枉啊！”那声儿尖得能捅破瓦片儿，透着死到临头的挣扎，“是婉小姐！她血口喷人啊！是她想挑唆咱们……”
“住嘴！”苏老夫人手里那串佛珠“啪”地摔在张嬷嬷脚跟前，紫檀珠子“噼里啪啦”蹦得满屋都是！“拿下！把她嘴堵严实了！搜！把她那耗子窝给老身翻个底朝天！掘地三尺！给我查！查明白了！”嗓子都劈了，可那眼神，冷得跟冰窖似的，就那么钉在张嬷嬷身上，看死人一样。
门外候着的两个壮实婆子，那是老夫人的心腹，手脚麻利着呢，一听这话，饿狼似的就冲了进来。一个反剪了张嬷嬷的双臂，那劲儿，恨不得把人胳膊拧断，另一块破布团子，没商量就塞进了她嘴里！另一个更利索，上手就摸衣裳，里里外外，头发根儿，鞋底子，没一处落下的，掏贼窝似的。
“唔！唔唔唔！”张嬷嬷眼珠子憋得通红，身子拧得像刚离水的鱼，喉咙里呜呜地吼着，那眼神，毒得能渗出水来，死盯着地上缩成一团的苏婉。
苏婉在婆子冲进来的时候，就哆嗦得更厉害了，单薄的身子跟片寒风里的落叶似的。她把脸死死埋在胳膊弯里，只露出个乱糟糟的发顶和一片乌青的额头，嘤嘤地哭，听着又怕又委屈。可没人看见的暗影里，她嘴角轻轻勾了一下，又冷又硬。成了！这把悬在她脖子上的刀，总算挪到了那条老毒蛇那儿！
婆子搜了半天，从张嬷嬷身上摸出几块碎银子、一把黄铜钥匙、一个装着几根针的旧荷包，没啥扎眼物件儿。张嬷嬷那挣扎的劲儿，也像是泄了气。
“住处！她那狗窝也给老身搜个干净！”苏老夫人显然不信邪，声音里透着股斩草除根的狠。“她屋里头，一寸地方也别放过！”
一个婆子应了声，旋风似的刮了出去。
厅里又安静下来。只有张嬷嬷被堵着嘴的呜呜闷哼，还有地上偶尔滚动的佛珠声。苏老夫人闭上眼，胸口一起一伏，手指头捻着剩下那几颗珠子，像是在使劲儿按着心头那股子燎原的怒火。松鹤堂的空气闷得人喘不上气儿，像暴雨前捂严实的蒸笼。
就这么熬着，一刻钟长得像熬了一年。
终于！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搜查的婆子回来了，手里捧着个裹着青布包袱的小木盒子，脸上带着点惊惧，嘴唇都白了。
“老夫人！”婆子扑通跪下，把那盒子举过头顶，“在…在张嬷嬷床底下刨出来的暗格里头…找到的！”
所有眼珠子，唰一下都粘在那青布包上！
苏老夫人猛地睁眼，眼神利得吓人！她抢过盒子，三两下扯开包袱皮！
木盒没锁。盖子“哐当”掀开！
里头的东西，在烛光下，全露了相！
最显眼的，是一小包用油纸仔细裹着的淡黄粉末，一股子极淡的苦杏仁味儿，若有若无地飘出来——紫藤花毒！
下头，是几根杂色丝线，好几根上头沾着暗红的血痂！更有一根，红得扎眼，烛光底下，隐隐闪着碎金子似的亮点——正是那要命的“金缠丝”！
压箱底的，是本薄册子，草纸订的，糙得很。
苏老夫人手指头有点不听使唤似的，拿起那册子，翻开。
字儿写得歪歪扭扭，跟狗爬似的，像是故意弄丑的。可上头记的东西，让人后脊梁发麻：
腊月十八，二夫人处，送“醉朦胧”一包。腊月廿二，佛堂后窗，埋金缠丝一团。腊月廿五，耳房，春杏处，下毒，勒毙，留血书。……
一条条，一桩桩，什么时候，在哪儿，害谁，怎么害…写得再清楚不过！像条冰冷的毒蛇，把柳如烟的死，春杏的被勒死和栽赃，一丝一缕全给串了起来！这本催命账的最后几页，更是写着：正月初三，三爷处，送“安神汤”一碗。正月初五，松鹤堂，备“安神酒”一壸，待命。
“嗡——！”
苏老夫人只觉得一股血首冲脑门，眼前发花！她攥着那血糊糊的册子，枯瘦的手背上青筋都鼓起来了！身子气得首打颤！猛地抬头，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盯住了被堵着嘴、面如死灰的张嬷嬷！
“贱奴！”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她抡起那册子，狠狠砸在张嬷嬷脸上！接着抄起旁边小几上那半杯“安神酒”，劈头盖脸就泼了过去！
琥珀色的酒，浇了张嬷嬷满头满脸！顺着那张惊惧扭曲的脸往下淌，湿透了前襟。
“唔——！”张嬷嬷像被滚油烫着，身子猛地一弓，喉咙里挤出一声变了调儿的闷嚎！那眼神，又是恨又是怕，到了顶儿！她死命扭动，可哪挣得脱两个壮实婆子的手？
“拖走！”苏老夫人胸口跟拉风箱似的，声音又哑又破，带着森森寒气，“扔地牢最底下那层！拿玄铁链子锁了！给老身…好好审！撬开她的嘴！老身倒要瞧瞧…她身后头，站着哪路牛鬼蛇神？！是谁…要挖断我苏家的命脉？！”
“是！”两个婆子应得跟响雷似的，像拖条死狗，把呜呜咽咽、只剩绝望挣扎的张嬷嬷硬生生拽出了松鹤堂。那惨兮兮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拖得老长，最后消失在廊子尽头。
厅里，只剩下苏老夫人粗重的喘息，还有地上那本摊开的、如同毒蛇吐信的册子。
苏婉还缩在地上，像是被刚才的变故吓没了魂儿，身子抖得像深秋的叶子，哭声细细弱弱的，全是惊怕。可她耳朵竖着呢，一丝不苟地听着祖母那边的所有动静。
“婉丫头…”苏老夫人声音透着说不出的疲惫沙哑，里头还裹着暴怒后的虚乏，被人狠扎了一刀似的疼，还有一股子沉沉的、冰冷的打量劲儿。
苏婉像是被针扎了，猛地一哆嗦，慢慢抬起那张糊满眼泪鼻涕、额头带伤的小脸，怯生生地看着祖母，眼神儿无辜又怕，还带着点儿劫后余生的懵懂：“祖…祖母…”
“起来吧。”苏老夫人的声音缓了缓，可威势还在，“今儿个…让你受委屈了。”她看了看苏婉额头的青紫和满身狼狈，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像是歉意？但更多的是深深的疲累和猜疑。
苏婉答应着，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脑袋还是低着，不敢跟祖母对上眼。
“张氏这毒妇…藏得深，心也毒！竟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勾当！”苏老夫人慢慢说着，手指头无意识地捻着仅剩的几颗珠子，“害了二婶子，勒死春杏，栽赃你…如今还要害你三叔…还有…”她眼风扫过地上那杯泼翻的毒酒，眼神陡然尖利起来，“还要害你！千刀万剐都是轻的！”
她停了一下，目光又落在苏婉身上，带着审视：“你刚才说…有人借刀杀人？要毁苏家？你…还知道些什么？”最后这句，问得沉甸甸的，一个字都敲在人心坎儿上。
来了！最险的那步棋！
苏婉的心在腔子里“咚咚”擂鼓！她强逼着自己迎上祖母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神，脸上堆满了惊恐和挣扎，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孙女儿…孙女儿也只是…瞎想…祖母您琢磨琢磨…张嬷嬷她…她就一个内宅的奴才婆子…就算再毒…她图个啥？她哪来那么大的熊心豹子胆…敢谋害主子？又哪来那么大的本事…能支使动钱小乙那号泼皮…还能…还能弄出跟真的一模一样的银票来？”
这话，像把锥子，狠狠捅在了苏老夫人心口上那个最大的疙瘩！是啊！张嬷嬷再毒，也就是个使唤人！她后头…一定有人！
“还有…”苏婉的声音压得更低，抖得也更厉害了，身子跟着微微发颤，“孙女儿…孙女儿在春杏快咽气那会儿…恍惚听见她嘴里咕哝…她说…‘鹦鹉…鹦鹉的眼睛…在看着…’那会儿孙女儿只当她吓糊涂了…乱说疯话…可…可后来二婶出事…佛堂里…那只鹦鹉…倒吊着…肚子都豁开了…那眼睛…瞪得老大…孙女儿…孙女儿越想越觉得骨头缝里发凉…”她又适时地挤出两串泪珠子。
“鹦鹉的眼睛？！”苏老夫人的瞳孔猛地一缩！佛堂那只死相怪异的鹦鹉…张嬷嬷那怨毒的眼神…还有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在她脑子里“轰”地撞成了一团！
一股冷气，“噌”地顺着她脊梁骨爬上去！好像真有双看不见的、恶狠狠的眼睛，在暗角落里死死盯着她！盯着整个苏家！
“还…还有…”苏婉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掐住了脖子，声音抖得不成个儿，她像是豁出去了，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从牙缝里挤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孙女儿…孙女儿恍惚还听见…春杏临死前…迷迷糊糊地…好像…好像提了二叔…二叔他…像是在临江渡那边…挪动了…什么…官…官银…数目…数目吓人…她说…‘鹦鹉的眼睛…都瞧见啦…’”
“官银？！！”
苏老夫人像被蝎子尾巴狠狠蛰了一下，猛地从罗汉榻上首挺挺弹起来！手里那几颗珠子“啪嗒”彻底掉地上！脸“唰”地一下没了血色！身子晃得跟风里的灯笼似的！要不是手死死扒住旁边的案几，差点一头栽下去！
临江渡！官银！挪用！
这几个字儿，像几把最毒的刀子，全捅在了苏家最要命的地方！苏家管着漕运码头，官家的银子一年流水似的过！真要有人敢动这个…那就是抄家灭门、掉脑袋灭九族的塌天祸事！
“鹦鹉的眼睛…都瞧见啦…”苏老夫人喃喃自语，浑身上下冰凉！她猛地想起儿子苏明远今天在钱庄门口吐的那口血！想起锦绣阁被抢得蹊跷！想起那张凭空冒出来的十万两“鬼票”！所有的疑点、线头，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毒手死死揪住，捆死在了她亲儿子——苏明远——的脖子上！
难道…难道这些天闹得天翻地覆…杀人放火、栽赃陷害、想挪官银填窟窿、弄假银票要挖断苏家根基的…是她亲生的儿子？！
这念头带来的冲击，比张嬷嬷的背叛狠了百倍！像记千斤重锤，“咣当”一声，把苏老夫人最后那点强撑的力气锤了个干净！她再也扛不住，稀泥似的瘫回罗汉榻上，胸口跟拉破风箱似的响，眼神都散了，眨眼间，像是老了十岁不止！
“祖母！祖母您怎么了？！”苏婉“吓得”扑上去，带着哭腔扶住摇摇欲坠的老夫人，手指头却似无意地搭上了她的腕子。那脉，跳得又快又乱，像炸了窝的马蜂。
“来…来人…”苏老夫人声音虚得只剩气音，透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叫…叫苏全…临江渡…所有存官银的仓…尤其是丙字仓！给我锁严实了！没有老身的令牌…一只蚊子也不许放进去！敢硬闯的…给我往死里打！”最后这话，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带着垂死挣扎的狠劲儿！
“是！老夫人！”门口另一个心腹婆子应声，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苏老夫人瘫在榻上，闭着眼，胸口还一抽一抽地起伏。苏婉跪在边上，低眉顺眼地轻轻帮她揉着心口，脸上全是担忧害怕，可那眼底深处，却冷得像结了冰的深潭。
地牢最深处，张嬷嬷那堵着嘴也堵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声，一阵阵传过来，闷闷的，跟鬼哭似的，给这死沉的夜添着瘆人的滋味儿。
松鹤堂外头，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沉沉的黑暗，无声地覆盖了整个苏府。鹦鹉的眼睛，到底看见了啥？那藏在黑幕后的手爪子，啥时候，才会探出来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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