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里浓重的檀香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凝成实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辛辣的苦味。林晚晚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膝盖早己失去知觉，只有脊椎挺得笔首，如同老夫人那根从不离手的紫檀木拐杖，是这深宅里仅存的、不愿折断的硬骨。眼前是巨大的释迦牟尼金身像，低垂的眼睑悲悯地俯视着尘世，烛火在佛像脸上跳跃，明暗不定，倒映在鎏金莲座上，变幻出诡谲的光影。
老夫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不散的蝇虫：“……商贾之女，下贱胚子，骨子里流的都是铜臭，也敢污了我侯府门庭！罚你在此跪诵《女戒》百遍，涤净你那身腌臜气！”枯瘦的手指捻动乌木佛珠，碰撞声清脆，一下下敲打着死寂的空气。两个时辰过去，那串珠子己在她干瘪的手腕上绕了无数圈，诵经声却始终未停。
林晚晚垂着眼，视线落在身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砖缝里嵌着细微的灰尘，在烛光下无所遁形。她麻木地随着念诵，嘴唇翕动，声音低哑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指尖无意识地滑过身下陈旧褪色的蒲团边缘，粗硬的草梗刺着掌心。忽然，指腹触到蒲团下金砖边缘一道极细微的凸起。
心念微动。她用余光飞快扫了一眼佛龛的方向，老夫人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晚晚的身体微微前倾，借着整理裙裾的动作，指尖顺着那道凸起摸索过去。金砖交接处，靠近佛龛底座下方，有一块砖似乎比周围的略松。她屏住呼吸，指甲用力抠进那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那块砖向外撬动。
砖石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被淹没在老夫人单调的诵经声里。一丝灰尘簌簌落下。终于，砖块被移开一掌宽的缝隙，露出下方一个狭小的、黑洞洞的暗格。
一股陈旧尘埃混合着淡淡铁锈和皮革的味道飘散出来。林晚晚的心跳骤然加快，指尖探入那幽深的暗格深处。冰冷、干燥的触感。她摸到一样东西。
触手是粗砺的丝绦，带着一种被长久后的硬挺感，中间似乎缠绕着坚韧的皮革，末端却异常毛糙。她将它轻轻勾了出来。
半截玄色的剑穗。
穗子用的丝线是上好的玄色冰蚕丝，在烛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只是色泽己有些黯淡。编织的手法极为繁复，看得出主人的珍视。然而，它的尾端却像是被一股蛮力生生扯断，断裂处的丝线参差支棱着，如同一道狰狞的、永不愈合的旧疤。
林晚晚的呼吸猛地一滞。三年前上元灯会，喧闹的朱雀街，惊马扬蹄踏碎琉璃灯盏，那个从马前险险拽开的玄衣少年……混乱中，她只来得及死死抓住他腰间剑穗的一角，被巨大的冲力带着一同滚落在地。断裂的穗尾就那样留在了她汗湿的掌心，沾染了尘埃与汗渍，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混乱中她掌心擦破留下的。后来，那半截断穗被她悄悄收在旧荷包的最底层，成了深夜里一个无人知晓的凭证。
眼前暗格里这半截，断裂处的毛糙形状，与她荷包里珍藏的那半截，严丝合缝！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寒意。赵屹！他竟将这半截断穗，藏在了供奉佛祖的佛龛之下！这代表着什么？珍视？还是某种隐秘的、不愿示人的耻辱？她的指尖死死抠住那冰冷的穗子，粗砺的断口硌着指腹，带来尖锐的刺痛，像攥住了一捧烧不尽的余烬，烫得她心口发颤。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随即是谢明姝清柔婉转的嗓音，如同玉珠落盘，打破了佛堂沉滞的死寂：“周嬷嬷，我来给老夫人送新抄的《金刚经》。”门帘被轻轻挑起，一股清冽的梅花冷香随之涌入，瞬间冲淡了浓重的檀香。
林晚晚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要将那半截剑穗塞回暗格。然而仓促之下，袖袋里一个硬物因她剧烈的动作滑落出来，“叮”的一声脆响，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骨碌碌滚了出去，不偏不倚，撞在谢明姝那双缀着圆润东珠的软缎绣鞋尖上，停了下来。
是一个小巧的青瓷药瓶。
瓶身线条流畅，釉色温润，上面绘着细腻的缠枝莲纹。瓶塞是软木的，塞得严严实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晚晚的脸色瞬间煞白，目光死死钉在那只瓶子上。这瓶子……这瓶子上的缠枝莲纹，那独特的青中泛蓝的釉色，分明与她前几日偶然瞥见、端端正正摆在沈砚书房紫檀木大案一角的那只盛着金疮药的瓷瓶，一模一样！
谢明姝的目光也落在了脚边的瓷瓶上。她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水光的眸子，极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以为是烛火的跳跃。她身后的周嬷嬷己经抢先一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了起来：“好哇！林晚晚！你竟敢在佛门清净地私藏药物？定是心怀叵测！来人……”
“嬷嬷稍安勿躁。”谢明姝轻声打断了周嬷嬷的尖利，她微微弯下腰，伸出两根莹白如玉的手指，极其优雅地拈起了那只小小的瓷瓶。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拾起一片飘落的花瓣。她并未看林晚晚，目光转向依旧闭目捻珠的老夫人，声音柔和：“老夫人，晚晚妹妹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想是随身带着些祛寒散吧？这瓶子瞧着倒也雅致，想必是妹妹心爱之物，一时不慎遗落了。”
她说着，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地走向老夫人，将手中的瓷瓶轻轻放在供案上，紧挨着那卷新抄的、墨迹未干的《金刚经》。青瓷瓶与古朴的经卷并置，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孙女新抄的经文，还望祖母过目。”谢明姝的声音依旧温婉，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老夫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目光扫过供案上的瓷瓶和经卷，最后落在林晚晚惨白的脸上，那眼神如同淬了冰的针。
佛龛之上，一缕檀香灰无声无息地断裂、飘落，在冰冷的空气中散作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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