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卢国公府堂屋的瓦片上,噼啪作响,连成了片,密得没有一丝缝隙。水顺着飞檐哗哗淌下,在阶前石板上砸出浑浊的水花,又被迅疾的夜风吹得斜飞,扑进廊下,带来一股湿冷的土腥气。
堂屋里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重的阴寒。程咬金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暴怒巨熊,在坚硬的地砖上来回踱步,沉重的军靴每一次落下都发出沉闷的“咚”声,仿佛要将这令人窒息的雨夜踏碎。他身上的常服袍子早己扯开了前襟,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随着粗重的呼吸剧烈起伏。案几上,一碟半冷的酱肉、一壶酒原封未动,酒香混着水汽,更添几分焦躁。
“他娘的!”他猛地停在堂屋中央,一双虎目赤红,几乎要喷出火来,“裴家那丫头,骨头硬得像铁!天牢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阎罗殿的门槛!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子,竟敢把天大的干系全揽在自己身上?蠢!蠢透了!” 他声音隆隆,震得烛火都摇晃起来,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焦灼,仿佛被锁进天牢的是他自己的亲骨肉。
门帘“哗啦”一声被急促掀开,带进一股冷风和湿气。他的心腹副将张成浑身湿透,水珠顺着甲叶往下淌,在脚边迅速汇成一小滩。他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嘴唇冻得有些发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般的冰冷和急促:“国公!刑部大牢…水泼不进!守备全换了,不是我们的人!连递话的兄弟都被挡了回来,硬闯的刀都半出鞘了!是…是长孙家那老狐狸的人!”
程咬金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凶光。长孙无忌!又是这只躲在暗处搅弄风云的九尾狐!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好!好得很!他长孙无忌的手,都伸到天牢里去了!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他猛地转身,大手狠狠拍在厚重的乌木案几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酒壶倾倒,酒液汩汩流出,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拿我的甲胄来!老子倒要看看,他长孙家是不是真敢在天子脚下,跟老子动刀子!”
张成却没有动,只是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滑落,流进眼睛里,他也只是用力眨了一下,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国公!不止刑部!刚刚兵部递来急令,说是京畿北面山中发现疑似前隋溃兵啸聚的踪迹,规模不小,陛下口谕,命您…即刻亲自带本部亲兵前往弹压!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还有…右武卫大将军秦琼、左骁卫侯君集几位将军府邸外…都多了些‘闲人’…宫里的,还有千牛卫的暗桩。陛下…似乎也不愿看到我们此刻轻举妄动。”
最后这句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程咬金熊熊燃烧的怒火上。他那张因暴怒而涨红的脸,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铁青。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晃了一下。他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一片惨白。李世民…陛下!连陛下也在默许,或者说,在利用这次世家发动的雷霆构陷?他需要这把刀去削那些盘根错节的千年世族,所以,暂时容忍了裴姝成为风暴中心的祭品?
“哈…哈哈…” 程咬金发出一串短促而嘶哑的笑声,比哭还难听。那笑声里充满了被规则玩弄的荒谬感和深沉的无力。他不再踱步,而是重重地坐回那张宽大的胡床里,沉重的身躯压得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仰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房梁上繁复的彩绘,那上面有腾飞的龙,有咆哮的虎,此刻却都扭曲变形,如同嘲弄。规则…帝王心术…世家倾轧…这些看不见的丝线,此刻正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粘稠的蛛网,将他这头沙场上的猛虎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规则…好一个规则…” 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戎马半生,尸山血海里滚过来,刀山火海未曾皱过眉头,却在这长安城的朝堂权谋、帝王制衡之术面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愤怒。他空有一身拔山扛鼎之力,一身足以踏破敌营的胆气,此刻却连一个无辜被构陷的女娃子都护不住!这比战场上被人捅了一刀还要憋屈万分!
“哐当!”
堂屋的大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在两侧墙壁上,发出巨响。冰冷的雨水裹挟着一个人影冲了进来。来人同样浑身湿透,蓑衣上的水线流得更急,他一把掀开斗笠,露出一张刚毅却同样布满阴霾的脸,正是翼国公秦琼。他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颓然坐在胡床上的程咬金。
“知节!”秦琼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沉凝,“你要去哪?披甲执锐,闯刑部大牢,还是闯宫阙?”他大步走到程咬金面前,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你疯了不成?长孙无忌的人把守天牢,那是阳谋!你硬闯,就是授人以柄!坐实你程咬金目无王法,包庇‘国贼’!到时候,连你自己都要陷进去!”
程咬金猛地抬起头,像一头被激怒的受伤猛兽,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秦琼:“陷进去?陷进去又如何?!秦二哥!你看看他们做的是人事吗?裴家丫头做了什么?她让‘汇通’的钱粮惠及多少州县!她让多少走投无路的百姓有了活路!她让多少戍边的将士拿到了足额的粮饷!就因为动了那些千年蛀虫的根基,就要被扣上‘通敌’的屎盆子,锁进天牢等死?!”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秦琼脸上,“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盘上的棋子!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秦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竟压过了堂外的风雨声。他一步不退,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逼视着程咬金,“你以为陛下不知道?你以为陛下愿意看到裴姝死?陛下比你看得更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裴姝和云烨、林风那三个娃娃的价值!‘汇通’的税赋,格物院的粮种军械,哪一样不是国之命脉?可正因如此,陛下才更要忍!”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却字字如刀,剖开那冰冷残酷的政治现实:“五姓七望,盘踞千年,树大根深!他们这次联手发难,抛出所谓的‘通敌铁证’,就是要把裴姝往死里整,更要借机彻底打垮‘汇通’和格物院!陛下若此刻强行干预,强行赦免,只会激化矛盾,逼得那些世家彻底撕破脸!到时候,朝堂大乱,地方不稳,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 秦琼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间似乎捏着一枚冰冷的调兵符牌,“陛下在等…等一个契机,等一个能将这些毒瘤连根拔起,又不至于动摇国本的契机!在此之前,裴姝…必须受这份苦!这是代价!是陛下权衡之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程咬金如遭雷击,高大的身躯再次晃了晃。秦琼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明君贤臣的表象,露出了底下赤裸裸、血淋淋的权力逻辑和冰冷算计。裴姝,那个精明强干、眼神倔强的丫头,她的冤屈,她的痛苦,在帝国平衡的大局面前,竟然真的只是一枚可以被牺牲的棋子?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悲凉和无力感,如同堂外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西肢百骸。他踉跄一步,跌坐回胡床,魁梧的身形仿佛瞬间佝偻了几分。
就在这时,侧面的雕花木窗传来几声极其轻微、富有节奏的叩击声——“笃,笃笃,笃”。像夜鸟归巢的暗号。
程咬金和秦琼同时警觉地看向窗口。程咬金眼中厉色一闪,低喝:“谁?”
窗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属于年轻人的急促声音:“爹!是我!处默!外面有眼线盯着正门和侧门!我只能翻墙!”
程咬金眼神一凝,对张成使了个眼色。张成会意,无声地移动到窗边,警惕地侧耳听了听外面滂沱的雨声,确认没有其他动静,才猛地拔开插销,将窗户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强劲的冷风裹挟着雨水立刻灌了进来。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泞的身影异常敏捷地从窗口翻了进来,落地时溅起一片水渍。正是程咬金的长子程处默。他脸上糊满了泥水,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急促地喘息着,顾不得抹一把脸,立刻压低声音道:“爹!秦伯伯!林风让我带话!裴姐姐在牢里…暂时无性命之忧,但那些人…在用阴招!他们不给水食,用阴风鬼火熬她精神!林风说他的人正在想办法!还有…” 程处默喘了口气,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林风说,他发动了!发动了‘火锅大军’!他说,蚂蚁多了也能咬死象!他让我告诉您,千万稳住!西市的灯火…今晚不会灭!”
“火锅大军?” 秦琼眉头紧锁,显然对这个古怪的名词感到陌生和疑虑。一群贩夫走卒、店伙计组成的乌合之众?在五姓七望这等庞然大物面前,能掀起什么风浪?不过是螳臂当车!
程咬金却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被悲凉和无力占据的虎目之中,骤然爆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如同绝境中窥见一丝微弱却执拗的生机!林风!那个市井里打滚、满肚子机灵鬼主意的臭小子!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林风那看似嬉笑怒骂之下,所编织的那张覆盖长安城最底层、最庞大、也最易被忽视的情报网络,蕴含着何等惊人的、颠覆性的力量!那是规则之外的力量,是帝王心术和世家倾轧都难以完全掌控的野火!
“好!好小子!”程咬金猛地从胡床上站起,胸膛剧烈起伏,方才的颓唐和无力仿佛被这消息点燃,瞬间烧成了另一种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那里面仿佛有无数蛰伏的暗影,也仿佛有星星点点的、属于西市方向的微弱灯火在风雨中倔强地摇曳。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战鼓在胸腔里擂响:
“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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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咬金抚摸着腰间佩刀的冰冷刀柄,指尖划过那熟悉的、曾饮尽无数敌血的云纹。窗外,长安的夜雨依旧滂沱,冲刷着宫阙的琉璃瓦,也冲刷着西市污浊的街巷。这座帝国的心脏,在权力倾轧的漩涡中沉默搏动。裴姝在天牢的阴风中煎熬,林风的情报网在暗处悄然铺开,而李世民那双掌控一切的手,此刻又在御案之上如何权衡?程咬金那句沉重的“备马”,是困兽最后的咆哮,还是绝境反击的序曲?被规则锁住的猛虎,能否撕开这漫天罗网?风暴眼中心的裴姝,又能否等来破晓的天光?暗流汹涌,每一步都踏在深渊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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