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货栈的晨钟刚敲过卯时，裴姝己站在香料仓库核对账目。阿罗憾捧着新制的帐册跟在身后，少年的指尖在羊皮纸上来回滑动，忽然停在 “安息茴香” 那栏：“掌东，波斯商队送来的香料比约定少了三成。” 他指着册页上的朱砂标记，那是与胡商约定的记号，“要不要派人去问问？”
裴姝正用银匕拨开香料堆，指甲上沾着金红的番红花粉末。“不必。” 她忽然笑了，指尖捏起粒琥珀色的乳香，“哈桑是个精细人，定是路上遇了麻烦。” 货栈外传来驼铃的急促声响，她朝窗外扬下巴，“说曹操曹操到。”
哈桑掀开门帘时，沙砾从他的卷檐帽滚落。这位波斯商队的首领眼眶深陷，锦袍下摆沾着暗红的污渍，见到裴姝便首挺挺跪下：“裴掌东救我！” 他膝行两步，露出腰间的箭伤，血渍己浸透了缠腰的丝巾，“怛罗斯的大食人扣了我的货，还说要烧了咱们的货栈！”
阿罗憾突然攥紧了帐册，指节泛白 —— 怛罗斯三个字像根刺，扎在每个粟特人的心上。裴姝却镇定地扶起哈桑，银匕挑开他腰间的丝巾，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箭上喂了蛇毒。” 她从药箱里取出个青瓷瓶，倒出三粒药丸，“这是云先生配的解毒丹，每隔两个时辰服一粒。”
哈桑吞药时，喉结滚动得像吞了石头。“大食人说，” 他咳着血沫道，“要么归顺他们的商队，要么就等着被赶出西域。” 帐外忽然传来喧哗，程处默带着骑兵冲了进来，甲胄上的霜花还没化，“裴掌东，敦煌方向来了伙可疑的商队，打着咱们汇通的旗号！”
裴姝望着窗外扬起的沙尘，忽然想起云烨送的那面 “透光镜”。镜背刻着的葡萄纹在日光下会映出光斑，此刻正悬在货栈的望楼上，成了辨别真伪的凭证。“让守栈的兄弟举镜为号，” 她将铜镜的机关详图递给程处默，“凡认不出光斑暗号的，一律扣下。”
三日后的正午，龟兹王的宫殿里檀香缭绕。裴姝铺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用朱砂在怛罗斯河沿岸画了个圈：“此处是大食商队的必经之路，若能联合粟特、波斯、回鹘三方势力……” 她忽然将支玉簪插进地图中央，“在此设个互市，大食人便不敢轻举妄动。”
哈桑抚着胡须沉吟，指尖在地图上的绿洲标记点了点：“那里的水源掌握在突厥部落手里。” 他忽然拍案，金戒指在案几上划出火星，“我去说！去年我用十车香料换过他们首领的友谊！”
回鹘老者却摇着头，羊皮袄上的银饰叮当作响：“那些突厥人只认实力。” 他从怀里掏出个牛角酒杯，斟满马奶酒推到裴姝面前，“得让他们看看，跟着汇通有肉吃。”
裴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马奶的腥甜混着唇齿间的药香。“我有个主意。” 她示意阿罗憾展开另张图纸，上面画着个奇特的装置 —— 用铜管连接的水车，能将河水引到戈壁里，“云先生说这叫‘虹吸器’，能让沙漠长出葡萄。”
消息传到怛罗斯时，大食商队的首领正在帐篷里清点抢来的丝绸。忽闻帐外一阵骚动，他掀帘而出，只见三百名各族商人举着弯刀站在沙丘上，为首的女子披着波斯锦袍，腰间悬着面铜镜，日光反射在镜面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穆罕默德，” 裴姝的声音被风沙磨得有些沙哑，“要么加入互市，要么看着你的商队被黄沙埋了。” 她身后的哈桑举起那枚鸽卵大的蓝宝石，宝石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波斯埃米尔说了，谁敢挡汇通的路，就是与波斯为敌。”
穆罕默德望着远处缓缓驶来的唐军骑兵，明光铠在夕阳下连成金河。他突然将抢来的丝绸扔在沙地上：“我要三成利。” 裴姝冷笑一声，弯刀出鞘时带起风沙：“最多一成五。” 她用刀尖挑起块蜀锦，“但汇通的货，你能优先拿。”
互市开市那日，各族商人在怛罗斯河畔竖起十二根图腾柱，每根柱子上都刻着参与方的标记 —— 中原的龙、波斯的太阳、回鹘的狼。裴姝亲手点燃篝火，火焰舔舐着烤肉时，阿罗憾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
少年指着人群里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用粟特语与突厥人讨价还价，腰间挂着半块牛角梳。“是…… 是叔父的老伙计！” 阿罗憾声音发颤，那人闻言转过头，看到拼合的牛角梳时，突然老泪纵横。
“孩子，” 老粟特人摸着阿罗憾的头，掌心的老茧蹭得少年脖子发痒，“你叔父临终前说，汇通的旗子插在哪里，哪里就有活路。” 他从褡裳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本泛黄的商路图，“这是咱们粟特人走了三代的路线，送给你掌东。”
裴姝接过地图时，指腹触到边角的火祆教符号。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唐军的工匠正在安装虹吸器，铜管里喷出的清水在空中划出弧线，落进早己挖好的沟渠。突厥牧人赶着羊群跑来，羊皮囊里的马奶酒晃出甜香。
“真主啊！” 哈桑望着在渠边饮水的羊群，突然跪倒在地亲吻沙土，“中原人竟能让沙漠出水！” 他转身对裴姝深揖，锦袍的褶皱里掉出颗番红花，“从今日起，波斯商队愿为汇通护航，凡持此花者，在波斯境内畅行无阻。”
互市的第三个月，长安的新货抵达时，裴姝正在核对琉璃镜的数量。阿罗憾抱着帐册跑进来说，穆罕默德的商队带来了大食的特产 —— 能染出绛红色的苏木，还有晶莹剔透的水晶。“他说，” 少年指着帐册上新添的条目，“想用这些换咱们的曲辕犁。”
裴姝望着窗外正在卸货的骆驼，忽然发现各族商人的帐房都挂着同样的沙漏 —— 这是汇通统一的计时工具，玻璃罩里的沙粒流淌得不急不缓。“告诉穆罕默德，” 她在帐册上盖下铜印，印泥是用波斯红花调的，“犁可以给，但得教咱们的工匠做水晶。”
冬至那日，怛罗斯互市的商人们聚在新建的会馆里。裴姝刚切开第一块胡饼，就见哈桑捧着个金盘进来，盘里摆着十二颗宝石，每颗都刻着不同的族徽。“这是各族首领的心意，” 他将金盘举过头顶，“请掌东为会馆题名。”
阿罗憾磨墨时，墨汁里飘着几片松烟 —— 这是中原的制墨法子，波斯商人最近都在学。裴姝提笔蘸墨，笔尖在洒金宣纸上落下 “共荣” 二字，笔锋里既有中原的遒劲，又带着西域的圆润。
“好字！” 穆罕默德突然用生硬的汉话喝彩，他最近在跟阿罗憾学汉字，指尖还缠着练字时磨破的布条，“我大食有句谚语，说的是‘独行快，众行远’。” 他举杯与裴姝相碰，水晶杯里的葡萄酿晃出细碎的光。
深夜的会馆里，各族商人围着篝火交换商路图。阿罗憾蹲在角落里，用炭笔在羊皮上画着新的路线，哈桑的儿子趴在他膝头，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忽然指着其中段问：“哥哥，这里为什么画朵花？”
少年笑着摸摸他的头，指尖沾着的炭灰蹭在孩子脸上：“因为那里有片玫瑰谷，是你父亲发现的。” 他忽然想起裴姝的话，商路不是冰冷的线条，是用脚丈量过的土地，是人与人之间的牵挂。
开春时，裴姝收到林风从长安寄来的信。信纸里夹着片桃花瓣，墨迹洇了些在花瓣上，像滴未落的泪。“云烨新制了瓷器，” 林风的字总是歪歪扭扭，“能装下整只烤羊的那种，己让商队送去。” 信末画着个笨拙的骆驼，驼铃上写着 “等你” 二字。
阿罗憾捧着信跑进来说，穆罕默德的妹妹要出嫁，想用十车香料换批蜀锦当嫁妆。“她说要最艳的那种，” 少年指着帐册上的样品图，“就像咱们望楼上的霞光。”
裴姝望着窗外初绽的桃花，忽然觉得这万里丝路，就像匹织不完的锦缎。中原的丝线与西域的宝石交织，各族商人的足迹是织锦的纹样，而那些或深或浅的牵挂，便是让锦缎永远鲜亮的染料。
会馆的风铃在春风里叮咚作响，裴姝将林风的信压在帐册下，转身去核对新到的货物。阿罗憾跟在她身后，少年的帐册己记得密密麻麻，封面上用各族文字写着 “汇通” 二字，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远处的驼铃声越来越近，带着长安的桃花香，也带着西域的葡萄甜，在这共荣的土地上，酿成最绵长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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