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夜像块浸透冰水的黑布,沉甸甸地压在青瓦上。沈知夏缩在账房的太师椅里,指尖被冻得发红,仍执着地拨弄着算盘珠子。檀木算盘框沁着寒气,每颗珠子碰撞时都发出细碎的清响,仿佛在数着永无尽头的漫漫长夜。烛芯爆开一朵灯花,将账本上的数字映得忽明忽暗,窗外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子,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仿佛要将这方小天地撕碎。她下意识拢了拢领口,才发现狐裘披风不知何时滑落至椅侧,暗纹缎面沾了些许飘落的烛泪,在昏黄的光晕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案头的铜火盆早没了热气,残留的炭灰里偶尔泛起几点暗红,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呼吸。沈知夏呵出白雾,在冰凉的指尖哈气取暖,指节因长时间握笔泛着青白。她拢了拢身上褪色的织锦披帛,将冻僵的脚往棉靴里缩了缩,砚台里的墨汁不知何时结了层薄冰,笔尖划过账本时发出细微的 “咯吱” 声。
绸缎庄的欠款、绣坊的新订单、下月要添置的蚕丝,每一笔账目都关乎着知夏阁的存亡。烛火在铜灯盏里摇曳,将她投在账册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前世被困深闺时,她连自己的嫁妆都无权过问,只能眼睁睁看着家族将她作为筹码送入侯府。如今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却成了她与命运抗争的武器 —— 每一笔银钱的流转,都是刺破旧时代枷锁的利刃。沈知夏忽然轻笑出声,笑声惊飞了檐下的寒鸦,在寂静的深巷里荡起层层回响。
“吱呀 ——” 老旧的檀木窗棂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沈知夏刚沾着朱砂的指尖猛地一抖,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墨团。寒夜像被撕开道口子,裹挟着碎玉般雪沫的北风长驱首入,将案头未干的药方刮得簌簌作响。
她反手按住腰间短刃的动作凝滞在半空。月光顺着窗沿流淌,在青砖地上勾勒出道银边,灰影翻跃时带起的雪屑折射出细碎的光,恍惚间像极了那年上元节炸开的烟花。江晏落地时靴底几乎没发出声响,玄色大氅下摆扬起的弧度,却将飞溅的雪粒都衬成了灵动的蝶。
雪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在暗红的领口晕开深色水痕。睫毛上凝结的冰晶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发梢垂落的冰珠坠在衣襟,转瞬又被体温融化。他低头查看怀中油纸包的模样,竟比往日验看战利品时还要专注三分 —— 热气透过层层油纸漫出来,混着桂花甜香,在屋内冷冽的空气里划出温暖的涟漪。
“玄影阁打听到的漕运消息。” 江晏抖落肩头的积雪,桃花眼在火光中弯成月牙。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糖炒栗子的焦香顿时弥漫开来,混着他身上竹叶青酒的气息,驱散了几分寒意。
* 沈知夏剥栗子的手顿在半空。糖炒栗子特有的焦甜裹挟着暖意钻进鼻腔,竟与记忆里那缕飘散在风雪中的甜香重合。她恍惚看见七岁那年的冬夜,自己蜷缩在祠堂外的青石板上,透过门缝里漏出的光晕,望见沈家长房的兄长们正围着鎏金手炉说笑。铜锅里的栗子 “噼啪” 爆开,油亮的糖霜裹着热气升腾,少年们用银签子挑出金黄的果肉,嬉闹声惊飞了檐角的雪。
那时她的指尖还留着针黹刺破的血痂,绣绷上的并蒂莲永远少着半片花瓣。寒风掀起粗布裙摆,冻僵的脚趾在薄鞋里蜷缩,唯有喉头滚动的唾液,无声诉说着孩童对甜味最原始的渴望。此刻掌心的栗子仍带着余温,滚烫的壳烙得皮肤发疼,却比记忆里隔着祠堂门缝的凝望,要真实千百倍。*
火光摇曳间,江晏的睫毛被镀上一层金边,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他伸手接过沈知夏手中的栗子,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剥开外壳,露出金黄油亮的果肉:“小心烫。”
沈知夏下意识张口,温热的栗子触到舌尖的刹那,两人同时僵住。江晏的指尖还残留着栗子的温度,轻轻擦过她的唇瓣,这个不经意的触碰让空气瞬间沸腾。沈知夏能清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江晏耳尖通红。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惊碎了这令人窒息的静谧。江晏猛地别开脸,咳嗽一声掩饰尴尬:“明日卯时,码头见。” 他转身欲走,却被沈知夏突然叫住。
“等等。” 沈知夏从抽屉里取出件狐裘披风,上面还绣着未完工的缠枝纹,“外面雪大。” 她走上前,踮起脚尖替江晏披上,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江晏低头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发丝间飘来淡淡的桂花香,与记忆中中秋夜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渐渐重叠。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天地染成一片素白。江晏握紧腰间的玄铁令牌,感受着披风上残留的体温,忽然觉得这寒夜也没那么冷了。他翻出窗外的瞬间,回头望去,沈知夏仍站在窗前,灯笼的光晕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
* 沈知夏裹紧浸透雪水的披风,羊毛绒面在指尖碾出细密褶皱。寒风掠过她发烫的耳尖,将江晏方才那句 “等我” 揉碎成漫天飞雪。记忆里那人转身时腰间玉佩轻晃,映着残阳的光影如同烙在视网膜上的印记,即便阖上眼,依然能感受到胸膛里尚未平息的震颤。
雪粒子簌簌落在睫毛上,她仰头望着云层裂开的罅隙,突然想起三日前江晏在漕运码头替她挡下刺客时,染血的手指攥着她手腕的温度。那时她只道是江湖儿女的仗义,此刻却明白,有些情愫早在刀光剑影里悄然生根。乱世中的心动如同深巷酒香,明知可能招来灾祸,却甘愿醉倒在这难得的温柔里。
暮色渐浓,她着披风内侧暗袋里的船契 —— 那是他们联手拿下的第一笔海外生意。指腹抚过烫金纹路,嘴角不自觉扬起弧度。风卷着枯叶掠过青石板,她提起裙摆追着最后一缕天光走去,身后雪地上的脚印与江晏留下的足迹,在暮色中渐渐交织成网,通向商海与江湖的苍茫深处。*
她转身回到桌前,展开江晏带来的漕运消息。纸张上的字迹力透纸背,详细记录着各个漕帮的势力范围、运货价格以及潜在的合作对象。沈知夏拿起狼毫,在空白处写下批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与窗外的风雪声交织成曲。
* 火盆中最后一块炭突然发出爆裂声,火星迸溅到青砖地上,转瞬即逝。沈知夏将半卷的航海图按在膝头,指尖无意识着边缘磨损的麻纹。跳跃的火光在她眼下投出晃动的阴影,却掩不住眸中迸发的光彩 —— 那是历经波折后,终于觅得盟友的释然与期待。
码头上潮湿的风似乎己穿透窗棂,裹挟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明日与商船掌柜的会面,可能是解开父亲失踪之谜的关键,也可能是蛰伏暗处的敌人设下的陷阱。但此刻她不再害怕,耳畔不自觉回响起昨日那人临别时的承诺:“若有需要,渡口老槐树下自有人接应。”
指尖抚过腰间新配的匕首,冰凉的触感让她回神。沈知夏低头轻笑,发间银簪随着动作轻晃,在火光照耀下划出细碎的流光。她重新摊开地图,用朱砂笔在标注商船航线的位置重重描了一笔,烛泪顺着瓷白烛台蜿蜒而下,在案头凝成暗红的珠。更漏声里,她将写满暗号的信笺折成纸船,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己爬上半面墙,静静等待着黎明破晓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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