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当行的铜铃叮咚作响,像是招魂的丧音,惊得梁上栖息的燕雀扑棱棱乱飞。沈知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望着檀木架上蒙尘的古董,陈旧的檀香味裹挟着潮湿的霉味,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鼻腔,呛得她眼眶发酸。母亲留下的玉镯在袖中冰凉刺骨,螭龙纹硌得掌心生疼,那是她十二岁生辰时,母亲颤抖着亲手为她戴上的。当时母亲鬓角还不见白发,簪着碎玉步摇,在烛火摇曳的光影里,将冰凉的玉镯套进她的手腕,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等阿夏及笄,娘便去请最好的金匠,将这残缺的镯口镶金续上。” 可如今,这带着母亲体温的镯子,却要用来换钱。
“当十两。” 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前世。
掌柜的三角眼眯成两道缝隙,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反复着断裂的玉镯,忽明忽暗的油灯将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照得如同蛛网。"姑娘,这镯子断了半截,最多五两。" 话音未落,铜制算盘珠便被拨得噼里啪啦作响,清脆的声响惊得沈知夏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猝不及防撞上柜台冰凉的铜角,疼得她倒抽冷气。那刺耳的撞击声却像一记重锤,将记忆深处的画面轰然击碎 —— 前世兄长摔碎瓷碗的那个雨夜,同样清脆的声响,同样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 五两银子推过来时,沈知夏盯着白花花的银锭,烛火在錾刻的牡丹纹上跳跃,映得银锭边缘泛起冷光。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恍惚间,母亲临终前那只枯槁如柴的手又浮现在眼前。那时母亲攥着她的腕子,腕骨硌得生疼,气若游丝的声音里带着铁锈味:“镯子... 留着...” 可如今,这对陪着母亲熬过饥荒、挡过兵匪的翡翠镯子,却要换成绣线,换成她破局的筹码。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月牙状的血痕渗出温热的液体,混着冷汗顺着纹路蜿蜒。沈知夏死死咬住后槽牙,喉间的呜咽被碾成细碎的震颤。转身时,粗布袖口扫落案头的当票,宣纸边缘的锯齿状撕痕像道未愈的伤口,墨迹未干的 “绝当” 二字像两柄淬毒的利刃,剜得她心口生疼。当铺掌柜不耐烦的咳嗽声在身后响起,她弯腰去捡当票,瞥见自己映在青砖上的影子,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 雨不知何时停了,青石板上蒸腾着湿热的雾气,像极了沈家后厨熬煮的银耳羹腾起的白雾。沈知夏攥着怀里捂得发烫的银子冲进布庄,粗布裙摆扫过门槛的铜钉,"刺啦" 一声勾出长长的线头。她顾不上理会,急促的喘息在潮湿的空气里凝成白雾:"要最细的蚕丝线,十两。"
掌心的银锭边缘锋利的齿痕硌得生疼,那是昨夜典当母亲留下的翡翠镯子时,当铺朝奉用牙咬验成色留下的印记。掌柜眯起眼睛,狐疑地打量她湿透的裙摆,还有发间歪斜的木簪 —— 这副落魄模样,倒像是从哪个沟渠里捞出来的。正要开口询问,沈知夏突然挺首脊背,刻意将腰间半露的沈家玉佩转了个角度,羊脂玉在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掌柜的脸色瞬间变了,讪笑着从柜台底下取出雕花木匣,铜锁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 蚕丝线在掌心流转,冰凉的触感里裹着陈年的茧香。她将丝线举到窗前,阳光穿透那些近乎透明的纤维,竟在墙上映出细密的金色光斑,白得像雪,细得如同母亲未说完的遗言。沈知夏忽然想起前世在绣楼,嬷嬷总说 “丝线要三股并作一股”,铜尺敲打绣绷的脆响仿佛还萦绕在耳畔。可如今她却要将这最纤细的丝线,织成挣脱命运的网。
染坊后院的大缸里,胭脂红的染料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她蹲下身,看绛色水波倒映出自己苍白的脸,指尖蘸起颜料在素白软缎上轻轻点染 —— 那抹红,像极了前世被浸血的嫁衣。掌柜的送来半匹素白软缎时,布料裹在臂弯里沉甸甸的,带着新浆的草木香,恍惚间竟像是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让她忍不住收紧了手臂,生怕这份新生会像前世的希望那样,在黎明前碎成齑粉。*
* 夜风裹着霉味从柴房破窗灌进来,将月光撕成碎银般的光斑,在结满蛛网的梁上轻轻摇晃。阿桃蜷缩在霉斑遍布的草堆角落,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皱得不成形,裤脚还沾着白天打猪草时蹭上的泥渍,叶片碎屑嵌在针脚里。十二岁的小姑娘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沈知夏,眼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泪花。
春娘倚着墙根坐在褪色蒲团上,枯瘦的手指捏着根生锈的绣针,就着月光反复擦拭。那针尖泛着暗红锈迹,像极了十年前被退婚时,婆家人摔在她脸上的银簪断裂时溅起的血光。她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岁月的沧桑,发间那支断了半截的木簪,依旧倔强地别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断裂处缠着暗红丝线,如同她不愿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来。” 沈知夏展开素缎,烛火在她眼下投出青黑的阴影。蚕丝线穿过针眼时,她想起母亲教她的口诀:“心要静,手要稳。” 可此刻她的手却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太渴望。阿桃笨拙地学着穿针,丝线总在半途滑落,急得眼眶发红。沈知夏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能感觉到掌心里厚厚的茧子:“别怕,就当是绣一只会飞的蝴蝶。”
* 春娘的指尖深深陷进绸缎里,指节泛着青白,绣针坠地的脆响惊得梁上灰簌簌掉落。她突然哽咽出声,未完工的并蒂莲在烛火下扭曲成狰狞的血色:"若是我早几年遇见姑娘... 也不至于..." 尾音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
沈知夏猛地抬头,院外的竹影在窗纸上疯狂晃动,枯枝刮擦青瓦的声响混着细碎脚步声,惊得烛芯爆出一朵火星。她不假思索挥袖扫灭油灯,黑暗如潮水瞬间漫过整间屋子。阿桃的手腕冰凉如铁,在她掌心抖得像筛糠,小姑娘的呜咽被沈知夏迅速捂进怀里。
墙根处的老鼠窸窣乱窜,混着更远处犬吠声。沈知夏后背死死抵住墙缝,指甲掐进藏在布料下的账本。那本浸透桐油的账册硌得肋骨生疼,粗布衣裳早己被冷汗浸透,夜风卷着雪粒子从窗棂漏进来,在她后颈凝成霜花。*
脚步声渐渐远去,沈知夏摸到火石重新点燃油灯。跳动的火苗映着春娘苍白的脸,她正用牙齿咬断丝线,动作利落得像是在咬断过往的枷锁。“明日我去城西破庙。” 春娘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那里有几个被休的妇人,绣工不比绣坊的绣娘差。”
阿桃眼睛一亮,举起绣废的帕子:“我也去!我认识好多山里的野丫头,她们手可巧了!”
* 沈知夏蜷缩在发霉的草垛旁,指尖无意识着粗糙的麻绳。梁上垂下的蛛网在穿堂风里簌簌颤动,将对面三个女子的面容割裂成破碎的幻影 —— 阿巧肿着被家暴打肿的左眼,春桃攥着襁褓的手还在发抖,连最泼辣的玉娘都垂着头,发间草屑随着肩膀微微起伏。
前世的绣楼突然在记忆里清晰起来。红绸软缎裹着金丝楠木的牢笼,她曾跪坐在窗前绣百子千孙图,绣绷上的丝线勒进掌心也浑然不觉。如今柴房里的霉味刺得鼻腔发疼,她却突然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比绣楼畅快。
怀中图纸被体温焐得发烫。沈知夏深吸一口气,指尖挑开粗布包袱,缠枝纹在烛光下舒展蜿蜒,像是要挣脱纸面的禁锢。胭脂染就的十二重渐变色层叠晕染,最艳的那抹朱红浸着暗红血渍 —— 那是她昨夜翻墙摔破膝盖时,不小心蹭上的。图纸边角还留着牙印,是今早躲避搜捕时,情急之下塞进嘴里藏起来的。*
“这是缠枝莲纹妆奁盒的样式。” 她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喉结滚动咽下满心酸涩,“只要咱们能做出比胭脂铺更好的漆盒,就能在坊市占一席之地。”
* 沈知夏将半旧的帕子铺在斑驳的木桌上,绣绷在漏进窗棂的日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她垂眸穿针,银线在指缝间游走如蝶,忽然转头望向蜷在角落补衣的春娘,声音里裹着蜜糖般的甜:"等咱们的绣品卖出去," 春娘握着针的手猛地一抖,顶针硌得指节发白。
阿桃趴在桌边,用木炭在碎纸上临摹花样,乌溜溜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沈知夏放下绣绷,起身将小姑娘搂进怀里,指尖轻轻刮过她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裙摆:"到时候啊,就给阿桃买新衣裳,要绣满最艳的芍药花,再镶上金丝边。" 她又走到春娘身边,握住那双布满茧子的手,指腹着掌心的裂口:"还要给春娘打支银簪,刻上缠枝莲纹,比城里最气派的太太头上的都好看。"
春娘别过脸去,浑浊的泪顺着眼角皱纹蜿蜒,在粗布衣襟洇出深色痕迹。沈知夏却笑意更浓,转身展开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用朱砂勾勒着繁复的双面绣纹样,凤凰与牡丹在纸面交相辉映:"还要在城里买下最大的绣坊,雕梁画栋的那种。" 她的指尖重重落在图纸中央,"到时候挂块金漆匾额,就写 ' 知夏绣庄 '。要让全天下的女子都知道,我们不用困在后宅,能拿绣针绣出自己的命!"*
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己是三更天。柴房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破窗,在她们埋头刺绣的身影上镀了层银边。蚕丝线在绸缎上游走,像极了她们不甘的命运,正在一针一线中,重新编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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