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阳光裹着艾草与雄黄的气息，将青石板晒得发烫。城西城隍庙前的庙会像煮沸的鼎锅，糖画摊的转盘吱呀作响，杂耍艺人的铜锣声震得屋檐下的菖蒲叶簌簌发抖，空气中浮动着粽子叶的清香与胭脂水粉的甜腻。沈知夏立在绣品摊后，粗布围裙上还沾着昨夜赶工的丝线碎屑，望着潮水般涌来的人群，指尖无意识着木架边缘 —— 那是她用典当玉镯的钱，带着阿桃和春娘亲手打的。
摊前的桐木架裹着靛蓝布幔，十二枚双面绣香囊垂在镂空雕花的横梁下，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出细响。最精巧的那枚绣着并蒂莲，蚕丝掺了蚌壳磨成的细粉，在日光下泛着珍珠般的柔光，可待游人凑近，香囊骤然翻转，背面彩蝶竟似活了过来 —— 金线勾的翅脉闪着细碎银光，石青与茜草染就的鳞片层层叠叠，随着光影流转，竟在青砖地上投出斑斓虚影。几个梳堕马髻的姑娘挤在摊前，葱绿裙裾扫过竹篾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胭脂染的绣帕更是抢手。沈知夏将浸过玫瑰露的丝帕从竹匾里取出时，围观的妇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叹。绛红与月白的丝线在她指尖交缠，渐变的绯色从帕角晕染开来，像是把破晓时分的朝霞揉进了蚕丝里，连帕子边缘绣的缠枝纹都沾着露水似的鲜活。当最后一条绣帕落入梳双丫髻的小娘子怀中时，隔壁 “锦绣坊” 的铜铃铛突然叮当作响。王二斜倚在描金门框上，鼠须眉挑得快碰到发冠，绿豆眼盯着沈知夏新支起的云纹绣架，嘴角挂着半是轻蔑半是打量的笑。
王二将手中绣样狠狠摔在八仙桌上，檀木桌面震得茶盏里的碧螺春泛起涟漪。他油光水滑的辫子随着大幅度动作甩到胸前，靛蓝色长衫前襟沾着今早吃剩的油饼碎屑。"不过是些旁门左道！" 他故意提高八度的嗓音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正经绣坊谁用胭脂染布？指不定掺了什么脏东西！"
几个扎着粗布头巾的学徒立刻围拢过来，其中瘦高个谄媚地捡起绣样，眯着眼假意端详："这颜色艳得瘆人，怕是把窑姐儿用剩的胭脂渣子都兑进去了！" 哄笑声中，绣坊门口悬挂的 "百年老店" 匾额被穿堂风掀得剧烈摇晃，金漆剥落的 "百" 字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倒像是被戳中痛处般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 沈知夏握着鎏金缠枝莲纹剪刀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凉的刀刃映出她瞳孔里凝结的寒霜。前世被庶妹推搡着跪倒在泥水里时，她也曾听见这样刺耳的嗤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齿间漫开，她忽然仰头轻笑出声，那抹笑意却未达眼底。
绣帕在她指间如蝶翼舒展，对着穿透朱红窗棂的正午日光缓缓举起。蚕丝绡薄如蝉翼，在逆光下泛着珍珠般的莹润光泽，九蒸九晒的苏州进贡胭脂浸染出的芍药花瓣，从晕染的绯色花心到边缘若有若无的金粉勾边，每一道纹路都纤毫毕现。
"各位请看！" 她的声音清脆如碎玉投壶，在骤然安静的花厅里激起回响，"这花瓣用的是谷雨时节清晨沾着露水的芍药，胭脂兑着三更天收集的荷叶露，足足浸染了七七西十九遍。" 指尖轻轻抚过绣面，忽然沾了砚台里的清水重重擦拭，"莫说水洗，便是用最烈的皂角搓揉 ——" 绣帕重新举起时，花瓣依旧娇艳欲滴，"颜色也不会褪去半分！"
鎏金兽首香炉腾起的青烟突然凝滞，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如涟漪般在雕花紫檀厅中蔓延。十二扇缂丝屏风后的丫鬟们也忍不住探出头，珠翠相撞的脆响与贵女们急促的呼吸交织成网。几个身着月华缎襦裙的贵女下意识向前倾身，鬓边东珠流苏随着动作轻颤，撞在累丝银步摇上发出细碎声响，倒像是檐角风铃被骤起的风撞碎了寂静。
为首的齐小姐握着湘妃竹团扇的指尖泛出青白，珊瑚护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今早精心描就的远山眉此刻蹙成死结，三日前在诗会上讥笑对方 “乡野丫头不通音律” 的话语，此刻正被满室惊叹碾成齑粉。檀木琴案上的冰裂纹瓷瓶突然叮咚作响，原是她剧烈的颤抖震得桌案轻晃，瓶中半开的白梅也跟着簌簌落了两瓣。
就在这时，青石路上突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一辆青漆马车缓缓停在摊前，车帘上绣着的金线云纹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沈知夏手心里沁出薄汗，看着象牙白的车帘被一双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掀开，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来人穿着月白杭绸长衫，腰间羊脂玉坠随着动作轻晃，正是京城 “云锦阁” 的少东家陆明轩。
* 陆明轩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捻住绣帕一角，苍白的指尖在素白绸缎上压出一道浅浅的月牙痕。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腕间羊脂玉镯不经意间磕在檀木桌上，发出清泠声响。
绣帕在他掌心缓缓舒展，缠枝纹上的胭脂红如同浸着晨露的芍药花瓣，随着光线流转泛起柔润的珠光。他忽然将绣帕举至窗前，日光穿透双面绣细密的针脚，在他眼底晕开流动的绯色，连眉梢都染上了三分惊艳："双面异色绣竟能做到针脚不露痕迹，胭脂浸染的配色更是巧夺天工..."
话音未落，他突然转身逼近，玄色广袖带起的风掀动沈知夏鬓边垂落的珍珠步摇。两人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睫毛颤动，陆明轩眼底跳动着灼热的光，白玉般的面庞泛起少见的红晕："沈姑娘，我要订做百条这样的绣帕。"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拍在案上，鎏金印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纹银千两做定金，工期一月如何？"*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王二的脸色变得比染缸里的蓝布还难看，绣坊门口几个原本看热闹的客人悄悄挪步到沈知夏摊前。沈知夏强压下心头的震动，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轻笑。她下意识转头，正撞见江晏倚在城隍庙的朱漆廊柱旁，玄色衣摆被风吹起，腰间玄铁令牌隐约可见。他望着她的眼神像是浸了蜜，桃花眼里盛满笑意，看得沈知夏心跳漏了一拍，连陆明轩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沈姑娘？” 陆明轩疑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沈知夏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账本，却在摊开的瞬间瞥见江晏抬手比了个 “三” 的手势。她心中一动，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陆少东家，百两银子一条，不二价。” 周围又是一片哗然，王二尖着嗓子喊道：“抢钱呢！” 可陆明轩却只是抚掌大笑，取出镶金边的折扇轻轻敲了敲账本：“好！就依沈姑娘！”
看着陆明轩的马车渐行渐远，沈知夏终于松了口气，后背却早己被汗水浸透。阿桃抱着装满银钱的布包挤过来，眼睛亮得像缀着星星：“姐姐，我们发财了！” 春娘则默默将新绣好的香囊挂上木架，指尖抚过细密的针脚，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意。沈知夏望向依旧站在廊柱下的江晏，他朝她举起手中的青瓷酒盏，遥遥敬了一杯，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将睫毛的影子投在鼻梁上，像一幅水墨画。
* 暮春的日光斜斜掠过城隍庙飞檐，铜铃与檐角白鸽同时被十二下钟声惊起。人群如潮水般向江畔涌去，此起彼伏的 “赛龙舟要开始了” 裹挟着孩童嬉闹声、小贩收摊的吆喝声，将沈知夏困在纷飞的柳絮里。她半跪着收拾散落的丝线，指尖突然触到绸缎下的异物 —— 那枚青铜令牌还带着体温，凸起的 “玄” 字边缘锋利，在她掌心压出浅浅的红痕。
字条被压在令牌下方，熟悉的瘦金体力透纸背，墨迹未干的 “今夜酉时，城南老槐见” 让她呼吸一滞。昨夜在醉仙楼，正是这遒劲字迹写下的密信，将她卷入这迷雾重重的局。攥紧令牌起身时，江晏月白长衫的衣角正没入人潮，混着竹叶青酒香的风掠过耳畔，恍惚间又听见他在二楼雅间低笑：“沈姑娘的绣技，倒是比探听消息的本事更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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