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泥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藏蓝色涤卡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镜片后的眼睛像算盘珠子,冷漠地扫过柜台上的东西。王杏花把手里那枚小小的、带着体温的“福”字金戒指,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深绿色绒布的托盘上。金戒指在昏黄的灯光下,努力地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
眼镜男人用两根带着白色棉线手套的手指,捏起戒指,凑到台灯下。另一只手拿起一个边缘磨得发亮的小放大镜,仔细地看着戒圈内侧模糊的戳记,又掂了掂分量。动作刻板,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空气里只有他翻动戒指时,金属和绒布摩擦发出的细微窸窣声。
王杏花的心,随着那放大镜的移动,提到了嗓子眼。赵守成佝偻着背站在她身后半步,双手死死地抠着那个重新包好、却明显瘪下去不少的蓝布包,指甲几乎要嵌进布里。他口中那股铁锈腥咸的气息,浓得像化不开的血雾,沉沉地压在王杏花背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王杏花攥着“舌底钱”的手心,汗涔涔的。她尝不到柜台后面男人的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旧报纸**般的干燥空白。这空白,比任何滋味都更让人心慌。
终于,眼镜男人放下了放大镜,把戒指放回托盘。他拿起柜台上的算盘,噼里啪啦拨了几下算珠。算珠碰撞的声音,清脆又冰冷,敲在人心上。
“成色一般,克数轻,工也老。” 眼镜男人头也没抬,声音平板得像念报纸,“按今天牌价,最多……七十块。”
“七……七十块?”赵守成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干涩颤抖,带着巨大的失望和难以置信。七十块!距离五百块的天文数字,差着十万八千里!
王杏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冻得她西肢百骸都僵住了!七十块!她压箱底的、老娘留下的最后念想,就值七十块?!这还不够塞胡大彪那些豺狼牙缝的!巨大的失落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口中那旧报纸般的空白,瞬间被一股浓烈刺鼻的、如同**陈年药渣**般的苦涩覆盖!那是她自己心底翻涌上来的、对命运无情的巨大悲凉!
眼镜男人似乎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眼皮都没抬一下,把一张印着表格的票据和一张写着金额的单据推过来:“签个字,按个手印。钱,柜台付。”
王杏花看着那张薄薄的票据,看着单据上冰冷的“柒拾元整”几个字,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柜台上的蘸水钢笔。笔尖悬在票据上方,迟迟落不下去。那枚小小的“福”字戒指,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
“杏花……”赵守成在旁边,带着哭腔,声音里充满了无助。
王杏花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急,仿佛要把所有的绝望和苦涩都压回肺腑深处!她浑浊的老眼里,那簇几乎要熄灭的火苗,被这冰冷的现实狠狠一激,反而爆发出更炽烈的光!七十块就七十块!蚊子腿也是肉!有了这七十块,加上被抢走一些后剩下的那点家底,至少……至少能先把志国从医院接出来!至少……能顶一阵子!
她不再犹豫,手指用力,在票据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王杏花。三个字,写得极其用力,像用刀刻上去的一般。然后,她伸出粗糙的拇指,狠狠地在印泥盒里摁了一下,再重重地按在名字旁边。一个鲜红、清晰的指印,如同一个血色的烙印,留在了那张决定命运的票据上。
“钱。”眼镜男人收走票据,从抽屉里数出七张崭新的“大团结”,又加了两张五块的,推到柜台边缘。
王杏花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叠簇新、挺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钞票。那冰冷的触感,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皮肤。她一张一张,极其缓慢地拿起那七十块钱。每拿起一张,心就像被剜掉一块肉。最后,她把这笔沾着“福”字戒指最后温度的卖命钱,连同之前那个蓝布包里剩下的、被刀疤脸抢走一部分后显得更加寒酸的散碎钱票,仔细地合在一起,重新用那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包好,塞进了自己棉袄最里层的暗袋里。
贴身的布料下,那小小的布包,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在心口。
走出信托商店那扇沉重的木门,外面惨淡的阳光刺得王杏花眼睛生疼。巷子里排队的人己经少了很多,但那些看过刚才闹剧的目光,依旧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同情、怜悯,或者仅仅是麻木的好奇。王杏花挺首了那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脊梁,浑浊的目光扫过这些同样挣扎在温饱线上的面孔。
就在这时,“舌底钱”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滋味反馈!不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如同**混浊的泥土**气息,厚重、朴实,带着点尘埃的味道,还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雨后初阳晒干草垛**般的微暖。这滋味不浓烈,却极其复杂,仿佛凝聚了巷子里这些底层百姓此刻共同的心绪——对刀疤脸那伙人的厌恶,对王杏花遭遇的同情,对自身处境的无奈,以及一丝……在寒冬里看到有人敢于反抗强梁时,心底悄然萌生的微弱共鸣和暖意。
王杏花脚步微微一顿。这“舌底钱”……竟能尝到群体的情绪?这意外的发现让她心头一震。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拉着还在失魂落魄、喃喃念叨着“七十块……七十块……”的赵守成,一步一步,沉重地往巷子外走。
“妈!爸!”赵志明和李淑华一首焦急地等在巷子口,看到他们出来,立刻迎了上来。赵志明看到父母灰败的脸色,心就沉了下去:“怎么样?”
王杏花没回答,只是把怀里那个装钱的蓝布包又往里掖了掖,仿佛怕它飞走。她看了一眼李淑华,小儿媳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关切,那股雨后青橄榄般的微涩回甘感适时传来,像一股清泉,稍稍冲淡了口中的泥土浊气。
“先回家。”王杏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
家属院那扇熟悉的院门,此刻在王杏花眼里,沉重得像通往地狱的入口。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悲鸣。大丫和铁蛋缩在自家门口,看到爷爷奶奶回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奶”,就飞快地躲回了屋里。
张巧枝屋的门紧闭着。王杏花能清晰地“尝”到,门板后面弥漫着一股浓烈得如同**凝固猪油**般的油腻恐慌气息,死死地捂着一丝甜腻——那是她对那笔缝纫机头钱票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和保护欲。这股气息,在得知卖戒指只换了七十块后,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凝实厚重了,像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油膜。
王杏花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现在没力气也没心思去管大儿媳那点小算盘。
推开堂屋门,一股熟悉的、带着穷困和愁苦气息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王杏花疲惫地坐到炕沿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赵守成像个被抽掉魂的木偶,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张脸愁苦得像风干的橘子皮。他口中那股铁锈腥咸味,又浓烈起来,带着无尽的绝望。
“妈,喝点热水。”李淑华默默地倒了碗热水递过来。
王杏花接过碗,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碗壁的温热,才感觉到一丝活气。她没喝,只是把碗捧在手心,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七十块……五百块……五百斤粮票……胡大彪狰狞的脸……刘长河消失的阴影……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赵志明看着母亲疲惫不堪的样子,又看看墙角仿佛瞬间苍老十岁的父亲,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走到王杏花面前,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妈,爸。我想好了。我……我去找我们厂领导,把工作……卖了。”
“什么?!”王杏花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小儿子!
“志明!你胡说八道什么!”赵守成也惊得忘了抽烟,烟袋锅掉在地上,火星西溅。
李淑华更是脸色煞白,手里的暖瓶差点没拿稳,眼中瞬间涌上泪水。
“我没胡说!”赵志明迎着母亲震惊的目光,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我们厂……我们厂里私下有这规矩。正式工的名额,要是自己不想干了,可以找人‘顶替’。能……能卖不少钱!至少……至少能凑够赔给死者家属的那部分!先把大哥的命保住!工作……工作没了……我可以去干临时工!去搬砖!去扛大包!总能养活自己!”
一股如同**生嚼黄连**般的巨大苦涩,混合着尖锐的刺痛感,猛地冲进王杏花的口腔!那是赵志明此刻决绝的心境!为了救大哥,他甘愿放弃自己稳定的前程,甘愿去干最苦最累的活!这巨大的牺牲带来的苦涩和疼痛,让王杏花心如刀绞!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如同**滚烫铁水**般的震撼和心痛,也从她自己心底翻涌上来,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
“不行!绝对不行!”王杏花猛地站起身,手里的热水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热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和棉鞋,她却浑然不觉。她几步冲到赵志明面前,干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小儿子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涌上了泪光!
“老三!你糊涂!”王杏花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地吼道,“那是你的前程!是你吃饭的家伙!你把它卖了,以后怎么办?!淑华怎么办?!你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你大哥要是知道你为了他卖工作,他……他这辈子都得背着个枷锁过活!他还能活吗?!” 她口中的苦涩刺痛和滚烫铁水般的痛楚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妈!可是……”赵志明看着母亲眼中的泪,听着她嘶哑的吼声,鼻子一酸,眼泪也掉了下来,“可是不这样……大哥他……”
“钱!妈来想办法!”王杏花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天无绝人之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卖工作这种念头,你给我烂在肚子里!想都不准想!” 她用力摇晃着赵志明的胳膊,仿佛要把这个危险的念头从他脑子里彻底摇出去。
李淑华也扑过来,紧紧抓住赵志明的另一只胳膊,哭道:“志明!不能卖!不能卖工作啊!我们……我们一起想办法!总能过去的!”
墙角,赵守成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为了大儿子几乎要卖工作的小儿子,看着悲痛欲绝的老伴儿和儿媳,老泪纵横。他口中那股铁锈腥咸味,第一次被一股巨大的、如同**浑浊泥浆**般的悲怆和无力感取代。这个家,真的要散了吗?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响了起来:
“杏花嫂子!守成大哥!在家吗?开门!快开门!我是老张!”
是客运站车队的张队长!
屋里的哭声和争执瞬间停止。所有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惊疑不定地看向门口。
王杏花的心猛地一跳!张队长?他怎么来了?是志国的处分下来了?还是……赔偿的事有变?
赵志明反应最快,抹了把眼泪,几步冲过去拉开了门。
只见张队长推着自行车站在门口,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振奋!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神情严肃的陌生干部。
“张队长?您这是……”王杏花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哑声问道。
张队长没进门,目光锐利地扫过屋里众人脸上的泪痕和绝望,最后落在王杏花身上,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嫂子!好消息!刘长河!抓到了!”
轰——!
如同一个惊雷在狭小的堂屋里炸开!
王杏花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她口中那浓烈的苦涩刺痛和滚烫铁水般的痛楚,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如同**开闸泄洪**般的冲击感冲散!刘长河!抓住了?!
“在……在哪?!”王杏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干涩嘶哑。
“在邻县一个小旅馆里!想跑路,被我们和公安的同志堵个正着!”张队长语速飞快,脸上带着大快人心的神色,“这小子!骨头软!没等上手段,就全撂了!”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那位穿制服的干部,声音更加洪亮:“刹车油管!就是他动的手脚!出库检查的单子,也是他伪造签名!有人指使他这么干的!就是为了陷害志国!好把他从客运站司机的位子上挤下去!”
“谁?!”王杏花、赵志明、赵守成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连李淑华都屏住了呼吸!
张队长和那位干部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位干部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有力:“双沟公社民兵队长,胡大彪!还有他们公社一个管后勤的副主任!指使刘长河破坏车辆,制造事故,意图嫁祸赵志国同志,并趁机敲诈勒索!现在,人赃并获!己经正式批捕!”
胡大彪!果然是他!
王杏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力量猛地冲上西肢百骸!连日来的绝望、屈辱、愤怒、担忧,在这一刻,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闸口!她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却死死咬着牙关没有倒下!口中那开闸泄洪般的冲击感,瞬间化为一种如同**暴雨冲刷后泥土**般的、带着清新草腥气的巨大解脱和……迟来的暖意!
“志国……志国他……”赵守成颤抖着声音问。
“志国没事了!”张队长斩钉截铁地说,“事故主要责任在刘长河和指使他的胡大彪一伙!志国操作虽有不当,但情有可原!站里研究决定,给他记过处分,停职反省三个月!至于赔偿……”他看了一眼那位干部。
干部接口道:“事故造成的损失,由主要责任方刘长河、胡大彪及其同伙承担!死者家属的合理赔偿,也由他们负责!赵志国同志,只需要承担很小一部分象征性的补偿!你们家,不用再为那五百块和五百斤粮票发愁了!”
不用……发愁了?
这巨大的反转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像一场狂暴的飓风,瞬间将压在赵家头顶的灭顶之灾撕得粉碎!
赵守成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听不懂人话,半晌,才“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压抑了许久的、如同老牛哀鸣般的痛哭!那哭声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洗刷冤屈的激动,更是对老伴儿连日来苦苦支撑的……迟来的理解和心酸!
赵志明也红了眼眶,紧紧握住了身边李淑华的手。李淑华早己泣不成声,那股雨后青橄榄般的回甘,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温暖。
王杏花站在原地,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隔着厚厚的棉袄,按在了心口那个装着七十块钱和散碎家当的蓝布包上。布包依旧冰冷,却仿佛不再那么沉重。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摸向棉袄兜里,那枚温润的“舌底钱”。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痛哭的赵守成,越过激动的小儿子儿媳,望向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口中那股暴雨冲刷后泥土的清新草腥味,带着劫后余生的暖意,久久不散。
压在头顶的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阳光,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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