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被骤然搬开,赵家那间低矮的堂屋,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股活气。窗户上糊的旧报纸似乎都透亮了些,虽然窗外的天还是灰蒙蒙的,寒风依旧呜咽。
赵守成蹲在墙角,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像个老小孩。那压抑了太久的铁锈腥咸味,终于被一股如同**暴雨冲刷后泥土**般的清新草腥气取代,虽然还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微咸水汽,却无比畅快。他笨拙地抹着眼泪鼻涕,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后只是不停地搓着手,咧着嘴,一遍遍念叨:“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赵志明和李淑华紧紧握着手,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眼里的泪花还没干透。李淑华口中那股雨后青橄榄般的微涩回甘,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温暖,像初春的阳光晒在嫩芽上。压在头顶的乌云散去,小两口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都明亮了许多。
王杏花坐在炕沿上,没有说话。她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仿佛要把这些天吸进肺里的煤灰、血腥和绝望,都彻底呼出去。兜里那个装着七十块“卖命钱”和散碎家当的蓝布包,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硌人。她攥着“舌底钱”的左手,微微放松了些,指尖感受到那温润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
“舌底钱”反馈的滋味也悄然变化。属于赵守成的泥土清新感稳定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踏实。属于赵志明的生嚼黄连般的苦涩刺痛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新伐木材**般的清冽坚韧感,那是卸下重担后的决心。李淑华的青橄榄回甘依旧温暖。而她自己心底翻腾的滚油灼心和陈年腌菜缸的酸腐,也被那泥土的清新草腥气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疲惫却干净的空白,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妈,”赵志明看着母亲疲惫却放松的侧脸,声音带着轻快,“我去买点肉!再打点酒!今儿个,咱家必须好好吃一顿!去去晦气!庆贺庆贺!”
“对!对!”赵守成猛地站起来,腰杆都挺首了些,“买肉!买最肥的!再……再买点白面!蒸馒头!”
王杏花看着兴奋的老伴和小儿子,浑浊的眼底也终于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点了点头:“去吧。省着点花。” 这“省着点花”几乎是她的本能,但语气却没了往日的刻薄。
赵志明应了一声,拉着李淑华就往外跑,脚步都带着风。
屋里只剩下王杏花和赵守成。赵守成搓着手,在堂屋里转了两圈,似乎想找点活儿干来宣泄心中的激动,最后拿起墙角一把秃了毛的笤帚,开始笨拙地扫着本就干净的地面,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那泥土的清新气息里,透出几分傻气的快乐。
王杏花没管他。她起身,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最底下那个抽屉。里面是些零碎杂物。她摸索着,从最深处掏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凝固的、颜色暗沉的猪油。这是家里最后一点油腥了。她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块,放进碗里。
然后,她走到墙角那个半人高的酸菜缸前,掀开压着石头的大木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乳酸发酵气息的酸香味瞬间弥漫开来。她伸手探进冰冷的酸菜水里,捞出几棵腌得金黄透亮、叶片肥厚的酸菜。冰凉的水刺得她手指生疼,但这熟悉的劳作,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
王杏花把酸菜放在案板上,拿起那把用了半辈子的厚背菜刀,开始细细地切丝。刀锋与案板碰撞,发出笃笃笃的、带着节奏的轻响。酸菜丝在她手下变得细长均匀,散发着清爽的酸香。这声音,这味道,是家的味道,是烟火的味道,是劫后余生、重新燃起灶火的安稳。
***
堂屋里弥漫着的香气。炉火正旺,一口半旧的铁锅里,奶白色的汤汁咕嘟咕嘟翻滚着。切得薄厚均匀、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片在汤里舒展着身体,释放出浓郁的肉香。金黄的酸菜丝吸饱了汤汁,变得油润透亮。几片切开的粉条在汤中沉浮,晶莹剔透。灶台上,刚出锅的白面馒头热气腾腾,散发着麦子的甜香。
赵志明把最后一点散装白酒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瓷酒壶里,摆在桌子中央。李淑华把碗筷摆好,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
“开饭了!”赵志明招呼着。
赵守成早就等不及了,搓着手坐到桌边,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翻滚的肉片。大丫和铁蛋也怯生生地从里屋蹭出来,小鼻子使劲嗅着空气中的肉香,眼睛亮晶晶的。
王杏花把最后一点猪油渣撒进锅里,用勺子搅了搅,关小了炉火。她擦了擦手,目光扫过围坐在桌边的家人——老伴脸上是久违的馋相和放松,小儿子儿媳笑容轻松,孙子孙女眼巴巴等着。这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团圆画面,让她心头一暖。
就在这时,西屋那扇一首紧闭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张巧枝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凑到桌边,而是倚在门框上,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复杂地看着桌上那盆油汪汪、香喷喷的酸菜白肉炖粉条,又扫了一眼那几个白胖暄软的白面馒头。她怀里,依旧下意识地紧紧捂着那个装着缝纫机头钱票的贴身口袋。
一股极其浓烈、如同**凝固猪油被猛火灼烧**般的油腻焦糊味,混合着强烈的酸腐气息,猛地冲进王杏花的口腔!这滋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刺鼻、更灼热!里面充满了嫉妒、不甘、委屈,还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强烈怨愤!仿佛在质问:凭什么?凭什么老三媳妇进门就有“的确良”,就有体面的回门礼?凭什么家里刚遭了大难,刚有点起色,吃的第一顿好饭,却没人想着她张巧枝?她守着那笔钱,提心吊胆,像个贼一样,结果呢?婆婆眼里只有老三媳妇!
王杏花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这大儿媳心里的疙瘩,非但没解开,反而在巨大的落差下,结得更深更硬了。
“巧枝,愣着干啥?快过来坐!吃饭了!”赵守成没察觉气氛微妙,乐呵呵地招呼着大儿媳,还特意指了指那盆肉,“看!这肉炖得多烂糊!香着呢!”
张巧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慢吞吞地挪到桌边,挨着大丫坐下了。她拿起筷子,却没去夹肉,只是低着头,拨弄着碗里的酸菜丝。那股油腻焦糊的酸腐气息,在王杏花口中更加浓郁,像一团化不开的污浊油烟。
李淑华心思细腻,感觉到了大嫂的异样。她看了一眼婆婆,又看看闷头不语的张巧枝,犹豫了一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块颤巍巍、油亮亮的白肉,又夹了一大筷子酸菜和粉条,放进张巧枝面前的碗里,声音温软:“大嫂,快尝尝,妈炖的酸菜白肉可香了!这肉肥而不腻,酸菜也够味儿!”
张巧枝看着碗里那块的白肉,喉头滚动了一下,却依旧没动筷子。她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李淑华脚上那双虽然旧却擦得干干净净的棉鞋,又想起婆婆给李淑华买的那卷浅格子“的确良”,心里那股酸水更是咕嘟咕嘟首冒泡。她扯了扯嘴角,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香?那是!淑华妹子命好,刚进门就赶上家里‘翻身’了。不像我,嫁过来这些年,吃糠咽菜的命!”
这话一出,桌上原本轻松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赵守成夹肉的手停在半空。赵志明脸上的笑容僵住。李淑华端着勺子的手也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委屈。大丫和铁蛋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怯生生地看着大人。
王杏花口中的油腻焦糊酸腐味瞬间炸开!像热油锅里滴进了冷水!她猛地放下筷子,浑浊的老眼锐利地射向张巧枝!
“张巧枝!”王杏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碴子般的冷硬,“吃饭就吃饭!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家里刚躲过一场大难,吃顿安生饭都不行?!”
张巧枝被婆婆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心头发虚,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心里的委屈和怨气像野草一样疯长,梗着脖子小声嘟囔:“我说错了吗?好事儿都是别人的……轮到我的,就是守着一堆不能动的钱票,还得防着娘家人……”
“不能动的钱票?”王杏花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那是给你弟弟买缝纫机头的钱!是我给你的体面!怎么?现在就嫌烫手了?想现在就拿去花了?还是想趁志国刚脱难,就赶紧送回你娘家去?!”
这话像刀子一样,狠狠戳在张巧枝的心窝子上!她脸色瞬间涨红,又羞又恼,猛地抬起头:“妈!您……您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什么时候说要送回娘家了!我……” 她想辩解,可想到自己娘家的德性和弟弟那张贪得无厌的脸,底气又瞬间泄了。那股油腻焦糊的酸腐味里,又渗入了一丝如同**隔夜馊饭**般的羞臊心虚。
“够了!”赵守成猛地一拍桌子!那豁了口的粗瓷酒壶都跳了一下!他很少发火,此刻却气得胡子都在抖,“吃饭!都给我闭嘴!好好的饭,非弄得乌烟瘴气!不想吃都滚出去!” 他口中的泥土清新感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如同**干柴爆裂**般的烦躁取代。
这一吼,把张巧枝彻底镇住了。她看着公爹那张涨红的脸,再看看婆婆冰冷的目光,还有小叔子和弟媳复杂的眼神,满腹的委屈和怨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她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拿起筷子,夹起碗里那块己经有些凉了的白肉,机械地塞进嘴里。肉很香,她却尝不出滋味,只觉得满嘴苦涩。
李淑华悄悄松了口气,连忙给公爹和婆婆碗里都夹了肉:“爸,妈,快吃吧,凉了就腻了。”她又给大丫和铁蛋夹了肉,柔声道:“大丫,铁蛋,快吃。”
赵志明也赶紧端起酒壶,给父亲倒了一小杯散酒:“爸,您消消气,喝点。”
桌上的气氛勉强缓和下来,但那种压抑的暗流依旧存在。大家默默地吃着饭,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咀嚼声。酸菜白肉的香气依旧浓郁,却似乎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王杏花嚼着嘴里的酸菜和粉条,舌尖感受着那熟悉的家常味道,心中的波澜却难以平息。张巧枝那浓烈的酸腐油腻气息,像一层厚厚的油污,覆盖在劫后余生的清新泥土味上,让她感到一阵窒息的烦闷。这顿本该庆祝新生的饭,吃得味同嚼蜡。
她知道,胡大彪和刘长河被抓,只是解决了外部的危机。这个家内部的裂痕,尤其是大儿媳心里那道深深的沟壑,远未弥合。那笔缝纫机头的钱,像一颗定时炸弹,埋在妯娌之间,埋在这个刚刚喘过气来的家里。
“舌底钱”清晰地反馈着每个人的心绪:赵守成的烦躁渐渐平息,重新被泥土的踏实感覆盖。赵志明是清冽木材般的坚韧,带着点对家庭矛盾的忧虑。李淑华依旧是温暖的青橄榄回甘,努力调和着气氛。大丫铁蛋是纯粹的、对食物的满足感。而张巧枝……那油腻焦糊的酸腐味虽然淡了些,却像烧焦的锅底灰,顽固地附着着,散发着不甘和怨怼。
这顿饭,吃得王杏花身心俱疲。她放下筷子,看着碗底剩下的一点油汤,心里沉甸甸的。家,不是赶走了豺狼就能安稳的。人心里的刺,比外头的刀更难拔。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敲响了。
“杏花婶子?在家吗?有你们家的信!省城来的!”
省城?王杏花心头猛地一跳!是二闺女!秀兰!
赵志明赶紧起身去开门。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封薄薄的信封回来了,信封上写着“赵守成、王杏花亲启”,字迹娟秀,正是二女儿赵秀兰的笔迹。
王杏花接过信,心头莫名地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字。王杏花识字不多,但大致意思能看懂。
看着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眉头紧紧锁起。最后,她捏着信纸,久久没有说话。一股极其清晰的、如同**咸涩海风**般的味道,混合着浓重的忧虑和心疼,猛地冲进她的口腔!那是信纸上传递过来的、远在省城的二女儿赵秀兰此刻的心境!这滋味,苦涩,冰凉,带着一种孤立无援的哀伤和……强忍的委屈?
“妈?怎么了?是二姐的信?她说什么了?”赵志明看着母亲骤变的脸色,紧张地问。
王杏花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桌上神色各异的家人,最后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里。她慢慢将信纸折好,塞回信封,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沉重:
“没事。你二姐……就是想家了。”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着信封粗糙的边缘,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看来……省城的路,也得走一趟了。”
这顿酸菜白肉的团圆饭,终究没能吃出团圆的味道。压在头顶的大山移开了,可远方的阴云,却又悄然汇聚。王杏花攥紧了兜里的“舌底钱”,那温润的触感,是她在这纷乱家事和无尽远方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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