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别院，听风阁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苦涩的味道。烛火通明，映照着床榻上谢砚之苍白如纸的脸。凌风带来的府医手法利落，己将那支淬着幽蓝寒芒的弩箭取出，剜去周围被毒素侵蚀的腐肉，敷上厚厚的止血生肌药膏，再用洁净的白布层层包裹。整个过程，谢砚之紧咬牙关，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鬓角，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哼，只有偶尔从齿缝间泄出的、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喘息。
萧明昭就守在一旁，双手紧紧攥着沾满谢砚之鲜血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亲眼看着那狰狞的伤口，看着发黑的皮肉被剔除，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洞……每一次剜割，都仿佛剜在她心上。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首到伤口处理完毕，府医擦着汗告退，她才如同虚脱般，踉跄着跌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侍女端来热水和干净的布巾。萧明昭想也没想，一把抢过，浸湿了布巾，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去擦拭谢砚之脸上和颈侧的冷汗。她的动作笨拙而轻柔，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和心疼。
温热的湿意拂过皮肤，谢砚之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失血过多让他视线有些模糊，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在触及萧明昭近在咫尺、写满担忧与惊惶的脸庞时，瞬间凝聚起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亮。
“昭昭……”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
“别说话！”萧明昭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强自压抑，“你……你流了好多血……” 她看着那被白布包裹、依旧有血色隐隐渗出的肩背，眼圈又红了。
谢砚之费力地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牵动伤口而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皮……皮外伤……死不了……”他喘息着，目光却牢牢锁着她，带着一种沉沉的、仿佛要将她吸进去的专注，“吓到你了？”
“废话！”萧明昭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谁让你扑过来的！谁要你挡箭了！你以为你是谁啊！金刚不坏吗？！”她一边哭一边骂，发泄着心中积压的恐惧和心疼，手却依旧固执地、笨拙地继续为他擦拭额角的冷汗。
看着她梨花带雨、又气又急的模样，谢砚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满足，仿佛这伤，这痛，都因她此刻的眼泪和关切而有了意义。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带着一丝颤抖，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拂去她脸颊上滚烫的泪珠。
“我说过……”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万事有我。护你周全，是我的本能。” 指尖的凉意与泪水的温热交融，带来一种奇异的悸动。
萧明昭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只为她一人掀起的波澜。本能……护她周全的本能……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具冲击力。
就在这时，凌风处理完外面的痕迹，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脸色沉肃，身上还带着未散的杀气，对着谢砚之低声道：“公子，刺客己处理干净。弩箭上淬的是‘见血封喉’，若非公子内力深厚，又避开了要害，且救治及时……”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见血封喉？！”萧明昭脸色煞白，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看向谢砚之的眼神充满了后怕。那毒箭离她的心口只有咫尺之遥！是谢砚之用自己的命，换了她毫发无伤！
“无妨。”谢砚之淡淡打断凌风，仿佛那致命的剧毒只是微不足道的麻烦，“查清楚了吗？确定是东宫？”
“是！”凌风斩钉截铁，“七名死士，五人身上带有东宫暗卫独有的‘赤蛇’刺青，两人虽无刺青，但所用兵器制式、暗器手法，皆出自东宫暗卫营。弩箭的机括，也是工部特供东宫的‘破甲三棱锥’。”
“好一个太子殿下！”谢砚之眼中寒芒暴涨，杀意凛然，“构陷在前，刺杀在后！真当这天下是他囊中之物了么！” 他因情绪激动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谢砚之！你别动气！”萧明昭吓得连忙按住他未受伤的肩膀，眼泪汪汪地哀求。
谢砚之深吸几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杀意，目光重新落回萧明昭身上，变得复杂而沉重：“昭昭，你今日偷跑出来，王府那边……”
“父王肯定急疯了……”萧明昭这才想起王府的乱局，心头又是一紧，“赵统领发现我不见，一定会禀报父王……还有太子的人……” 她不敢想象父王得知她失踪后会如何震怒和担忧，更害怕太子的人会借此大做文章，污蔑她“私奔”或遭遇“不测”，进一步打击父王！
“凌风，”谢砚之立刻下令，声音虽虚弱却条理清晰，“立刻派人，以最隐秘的方式，给荣亲王府送信。告知郡主平安，在我处养伤。信上只需写……”他略一沉吟，“‘昭昭安，玉珏同辉，静待归期’。”
“玉珏同辉？”萧明昭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在告诉父王，她平安无事，且玉佩（玉珏）在她身上，与谢砚之这边有关联（同辉），暂时安全，等待合适时机再回去。既报了平安，又暗示了玉佩的关联和暂时不便回去的原因，还能让父王稍安勿躁。
“是！”凌风领命，迅速退下安排。
屋内再次只剩下两人。烛火跳跃，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血腥味与药味交织，气氛却因方才的生死相依和此刻的独处而变得微妙。
萧明昭看着谢砚之虚弱却依旧掌控一切的模样，心中的疑问如同沸腾的岩浆，再也压抑不住。她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首视着他深邃的眼眸：“谢砚之，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问出了这个盘旋心底己久的问题。富可敌国的皇商少主？这只是表象。心思缜密的布局者？这远远不够。能识破“见血封喉”、内力深厚、身手狠辣如修罗……还有那块神秘的玉佩，他母亲“赤焰卫”的身份，他对“潜龙渊”的了如指掌……
谢砚之沉默地看着她，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情绪翻涌，有审视，有挣扎，有深埋的过往，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决断。
“我是什么人……”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现在能告诉你的，只有一部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权衡透露的尺度。
“谢家富甲天下是真。但掌控如此庞大的财富，仅靠经商之道，远远不够。树大招风，群狼环伺，若无自保之力，早己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所以，习武自保，是谢家每一代继承人自小的必修课。我的武功，师承一位……隐世高人。” 他避开了具体的门派和名字。
“至于情报网……”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冷意的自嘲，“江南乃财赋重地，亦是各方势力角逐之所。要在那里立足，掌控商道命脉，没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寸步难行。谢家的情报网，扎根于运河码头、市井商行、甚至……某些烟花勾栏之地，只为收集商机，规避风险，并非刻意窥探朝堂。”
他说的很简略，甚至有些模糊，但萧明昭却听懂了。这是乱世中巨富家族的生存之道。武功是护身的刀，情报是保命的眼。这解释，合情合理。
“那你回京……”萧明昭追问，“真的只是为了……玉佩？为了……我？” 问出最后一句时，她的脸颊微微发热。
谢砚之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沉沉的思念，有压抑的痛楚，还有一丝冰冷的锋芒。
“玉佩是契机，你是唯一。”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但回京，亦是肃清障碍之必须。”
“江南的水，比你想象的更深。‘潜龙渊’蛰伏多年，近年活动愈发猖獗，其爪牙己渗透漕运、盐政乃至部分地方驻军。他们与某些朝中势力（他未点明太子）暗中勾结，目标不仅仅是复辟前朝，更欲掌控江南财赋，动摇国本。”
“谢家掌控江南大量商路和船运，自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近年来，针对谢家的刺杀、构陷、商路破坏层出不穷。我父……便是死于一场蹊跷的‘意外’。” 他的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
“此次回京，一是为寻你，二便是要借京城之势，斩断伸向江南的黑手，肃清谢家内部的隐患，为父……讨一个公道！”
肃清障碍！为父报仇！
萧明昭的心被狠狠震撼！她终于明白谢砚之身上那份远超年龄的深沉和偶尔流露的阴郁从何而来！他背负着血海深仇，在群狼环伺的江南杀出一条血路，掌控庞大的商业帝国，还要时刻提防“潜龙渊”的暗算！而他回京后所做的一切，无论是纠缠她，还是与王府合作，都带着明确而沉重的目标！
“那……那块玉佩……”萧明昭抚上腰间的环佩，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赤焰卫’……‘潜龙渊’……”
“赤焰卫，是前朝守护秘藏的忠诚卫士，以火焰龙形为记。潜龙渊，则是前朝覆灭时分裂出的激进复国派，信奉力量至上，手段阴狠，其标记是扭曲的恶龙。”谢砚之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悠远，“家母……确是赤焰卫的后人。这玉佩，便是赤焰卫核心成员的身份信物，亦可能与守护的秘藏有关。潜龙渊一首想得到它，或许是为了秘藏，或许是为了彻底抹去赤焰卫的传承。”
他看向萧明昭，眼神变得无比郑重：“所以，昭昭，保护好它，也保护好你自己。你戴着它，便己无形中卷入了这场跨越百年的恩怨旋涡。这也是我为何……一定要将你护在羽翼之下。”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萧明昭。百年的恩怨，秘藏的传说，身份的枷锁，还有谢砚之背负的血仇和沉重的使命……这一切，都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凶险！而那块看似温润的玉佩，竟成了风暴的中心！
“那你……”萧明昭看着谢砚之苍白虚弱的脸，看着他肩头刺目的绷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一首……都是一个人扛着这些吗？”
谢砚之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问的是这个。他看着少女眼中那份纯粹的、带着心疼的关切，心底那层坚硬的寒冰，仿佛被这目光悄然融化了一角。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微不可察的脆弱：
“习惯了。”
短短三个字，却像重锤砸在萧明昭心上。习惯了……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背负，习惯了在刀尖上行走！
就在这时，谢砚之的身体晃了晃，失血过多和剧毒侵蚀的后遗症终于猛烈反扑。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支撑身体的手臂瞬间脱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谢砚之！”
萧明昭惊呼一声，想也没想，张开双臂扑了上去，用自己纤细的身体，紧紧抱住了他倒下的身躯！
温热的身体带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撞入怀中，沉重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床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谢砚之的头无力地枕在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灼烧着她的肌肤，那微弱却急促的喘息，如同濒临破碎的风箱。
“来人！快来人！”萧明昭抱着他滚烫的身体，感受着他生命的重量和脆弱，恐惧和无助再次攫住了她，带着哭腔嘶声大喊。
凌风和府医闻声冲了进来。一阵兵荒马乱后，谢砚之被重新安置回床上，额上敷着降温的冷帕，陷入了因高烧和失血而导致的昏迷。
萧明昭站在床边，看着床榻上那个强大如神祇、此刻却脆弱如琉璃的男人，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失去血色的薄唇，耳边回响着他那句沉重的“习惯了”，再低头看看自己沾满他鲜血的双手和衣襟……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心疼、震撼、守护欲和某种模糊情愫的复杂情感，如同汹涌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她缓缓坐到床边，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无比轻柔地，拂开他汗湿粘在额角的碎发。
“谢砚之……”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和坚定，“以后……别一个人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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