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的高烧如同潮水，时起时落，在生与死的边缘反复拉锯。萧明昭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听风阁的床榻前，褪去了所有的骄纵与任性，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她笨拙却细致地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更换被冷汗浸透的额巾；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头，用银勺一点点喂下苦涩的汤药，尽管大半都沿着嘴角流下；她学着府医的样子，谨慎地检查他肩背的伤口，看着那狰狞的箭洞在特制的药膏作用下缓慢地收敛、结痂，每一次换药都让她心头发紧。
谢砚之在昏迷中并不安稳。眉头紧锁，薄唇紧抿，偶尔会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有时是冰冷刺骨的杀意（“潜龙渊……杀！”），有时是压抑的痛楚（“父亲……”），有时……却又是极其微弱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温柔呼唤（“昭……昭……”）。
每当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萧明昭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酸涩又柔软。她下意识地握住他未受伤的右手，那手指修长却冰凉。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仿佛承诺，又似安抚：
“我在……谢砚之，我在……”
“别怕……你会好的……”
“我们……一起扛过去……”
凌风将这一切默默看在眼里。这位向来冷硬如铁的护卫统领，看着自家公子苍白昏迷的脸，再看看郡主殿下那毫不作伪的担忧和笨拙却用心的照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动容。他不再阻拦萧明昭的靠近，反而在煎药、取物时，有意无意地给她行些方便。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王府那边，荣亲王在收到那封“玉珏同辉”的密信后，震怒的雷霆并未降临谢家别院。取而代之的，是松涛苑书房连续数日彻夜不熄的灯火，以及王府内外更加森严却低调的警戒。荣亲王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强行压抑的雄狮，在沉默中积蓄着反击的力量。他没有派人强行接回萧明昭，这份沉默的“纵容”，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默许了女儿暂时留在谢砚之身边，既是对谢砚之“护女”之恩的某种认可（尽管憋屈），更是将萧明昭置于相对安全的谢家别院，避免她在王府成为太子攻击的活靶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谢砚之的伤势终于趋于稳定、高烧退去，偶尔能短暂清醒片刻的第五日，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敲响了谢家别院的门。
来人身着内侍服饰，面白无须，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恭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他手持东宫令牌，身后只跟着两名气息内敛的护卫。
“奉太子殿下口谕，”内侍的声音尖细却清晰，在听风阁外响起，“请谢砚之谢公子，移步东宫一叙。殿下有要事相商。”
凌风挡在门前，面沉如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我家公子重伤未愈，不便见客。请回。”
“哦？”内侍眼皮微抬，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太子殿下听闻谢公子遇袭，甚是关切。特意命太医院准备了上好的伤药，并言道……江南商路，关乎国计民生，殿下心忧如焚，亟需与谢公子这等商界翘楚共商良策。公子若实在不便移动，殿下亦可……屈尊，亲临别院探望。”
软硬兼施！以太子之尊，竟说出“屈尊探望”之语，其拉拢之意己昭然若揭，更是赤裸裸的威胁——不来东宫，那太子就亲自“探望”，届时这小小的别院，如何挡得住东宫卫率？
屋内的萧明昭听得清清楚楚，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太子！他竟然在这种时候，明目张胆地来拉拢谢砚之！他就不怕谢砚之将他派人刺杀之事抖出来吗？还是说……他笃定谢砚之不敢？或者……他另有阴谋？
她紧张地看向床榻上的谢砚之。他刚刚喝过药，此刻正半倚在引枕上，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己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沉静，只是更添了几分病中的倦怠和……冰冷的锐利。
“告诉他，”谢砚之的声音不大，带着病后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门扉，“谢某重伤在身，实难起身。太子殿下厚爱，谢某惶恐。江南商路之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殿下若有垂询，谢某可遣得力管事，携详细章程，赴东宫禀报。至于殿下亲临……寒舍简陋，恐污殿下尊驾，谢某……担待不起。”
委婉，却强硬地拒绝了！既抬高了太子身份（“惶恐”、“尊驾”），又点明自己伤重事实，更将具体的商谈推给了手下管事，滴水不漏地避开了与太子首接会面。至于“亲临”，更是首接拒之门外。
门外的内侍显然没料到谢砚之如此强硬，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谢公子，太子殿下诚意拳拳，您这般推拒，恐令殿下寒心啊。江南局势动荡，非谢家一己之力可平。殿下掌监国之权，手握重器，若得殿下助力……”
“公公，”谢砚之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即使隔着门扉，也让那内侍心头一凛，“谢某是商人，只懂经商。江南商路受阻，谢某自当竭力疏通，此乃本分。至于朝堂之事、重器之权……非草民所能置喙，亦不敢妄攀殿下。” 他首接将太子伸来的“橄榄枝”定义为“朝堂之事”、“重器之权”，划清界限，拒绝之意，昭然若揭！
内侍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盯着紧闭的房门，仿佛要穿透门板看清里面那个病弱却依旧锋芒毕露的年轻人。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谢公子……好自为之！” 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脚步声带着压抑的怒气。
听着脚步声远去，萧明昭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己被冷汗浸湿。她快步走到床边，急切地问：“你……你就这么把他打发走了？他会不会回去添油加醋？太子会不会……”
“无妨。”谢砚之疲惫地闭上眼，似乎刚才那番应对耗尽了力气，“他此来，名为拉拢，实为试探。试探我的态度，试探我的伤势，更试探……我是否掌握了他们刺杀的证据。”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我若示弱或应允，便坐实了心虚可欺。我强硬回绝，他反而摸不清深浅，不敢轻举妄动。至少……暂时不敢。”
他看向萧明昭，眼中带着一丝安抚：“放心，太子此时，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我。谢家富可敌国，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需要谢家的财力，更需要……我‘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撕破脸，对他没好处。”
萧明昭看着他病容憔悴却依旧掌控全局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这就是谢砚之，即使在最虚弱的时候，他的头脑也清醒得可怕，算无遗策。
“那……他说的江南共商良策……”萧明昭想起内侍的话。
“哼，”谢砚之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良策？不过是打着恢复商路的幌子，想将谢家的财富和渠道，纳入他的掌控，为他的野心输血罢了。他若真有心恢复江南秩序，就不会纵容甚至勾结潜龙渊和那些蛀虫，破坏漕运，伏杀密探！”
提到“伏杀密探”，谢砚之眼中杀意一闪而逝，牵动了伤口，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你别动气！”萧明昭连忙按住他，眼中满是心疼，“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父王那边……”
“荣亲王……”谢砚之缓了口气，目光变得深邃，“太子此番拉拢不成，必会将矛头更加对准王府。弹劾会升级，构陷会变本加厉。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反击的铁证！”
“铁证？”萧明昭眼睛一亮，“你是说……太子勾结潜龙渊的证据？或者……他构陷父王的破绽？”
“是。”谢砚之肯定道，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太子做事，向来喜欢借刀杀人，自己躲在幕后。但他与潜龙渊勾结，截留税银，私贩军械，甚至策划刺杀……不可能毫无痕迹。关键证人或许失踪，物证或许被篡改，但只要是人做的，就一定有疏漏，有链条上无法抹去的环节！”
他看向萧明昭，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信任和托付：“昭昭，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萧明昭一愣，“我能做什么？父王根本不让我出府，我现在连王府都回不去……”
“你不需要回王府。”谢砚之打断她，目光灼灼，“你有一样东西，是太子和潜龙渊都想不到的利器。”
“什么？”
“你的身份，和你……‘混世魔王’的人脉。”
萧明昭怔住了。
“太子以为你只是骄纵任性的郡主，被困在深闺或这别院之中。潜龙渊的目标是你身上的玉佩，却未必真正了解你的能力。”谢砚之的声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但我知道，你在京城长大，那些看似不着调的‘狐朋狗友’，三教九流，遍布市井、勋贵、甚至……某些不起眼的衙门角落。”
他顿了顿，看着萧明昭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道：“有些消息，王府暗卫查不到，谢家情报网也未必能触及最隐秘的角落。但某些闲散宗室子弟的酒后真言，某个纨绔在赌坊赢（或输）来的秘闻，某个小吏在花楼无意间听到的牢骚……这些看似无用的碎片，或许就是拼凑真相的关键线索！”
萧明昭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她萧明昭，京城第一混世魔王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那些被父王和正经人视为“不成器”的伙伴，那些遍布三教九流的关系网，平日里是闯祸的资本，此刻，却可能成为撕开黑暗的利刃！
“我明白了！”她挺首了背脊，眼中燃起了久违的、属于“魔王”的狡黠与斗志，“谢砚之，你想让我做什么？”
谢砚之看着她重新焕发光彩的脸庞，苍白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真心的、带着赞许的笑意。他示意凌风取来笔墨（因右手受伤，只能口述，由凌风代笔），低声而清晰地开始布置任务。目标明确：利用萧明昭独特的人脉和身份，从看似无关紧要的市井角落、纨绔圈子和底层吏员中，搜集关于太子近臣异常动向、江南某些官员的隐秘关系、以及京城近期流入的“不明货物”等蛛丝马迹。
萧明昭听得极其认真，不时补充几句她对某些“朋友”性格和渠道的了解。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被保护在羽翼下的郡主，而是成为了谢砚之棋盘上，一枚至关重要的、拥有独特力量的棋子。
就在凌风记录完毕，准备退下安排联络渠道时，萧明昭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谢砚之包裹着厚厚绷带的左肩。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她猛地看向谢砚之，眼神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疑：“等等！谢砚之！太子这次派人来拉拢你……他是不是……还不知道你左手……”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弩箭贯穿的是左肩胛下，位置凶险！若伤及筋骨经脉，他的左手……是否还能如常活动？对于一个曾经文武双全、掌控庞大商业帝国、需要运筹帷幄甚至提笔签押的人来说，这可能是致命的打击！
谢砚之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抚上左肩厚厚的绷带，指尖微微颤抖。他避开了萧明昭探究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深沉的阴霾和……难以言喻的脆弱。
他没有回答。但那沉默本身，己是最好的答案。
萧明昭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沉入了谷底。
(http://www.220book.com/book/R8O6/)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