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军械库，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气息：枪油的微甜、钢铁的冷冽、皮革的陈旧，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残留气味，混合成一种属于战士血液的味道。阳光从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水泥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林铮坐在一张长条木凳上，面前摊开的是她那支在“蚀日”先导任务中立下汗马功劳的突击步枪。她低着头，动作一丝不苟。沾了特制清洁油的软布，正一遍遍、极其耐心地擦拭着冰冷的枪管，仿佛在抚慰一位并肩作战后疲惫不堪的老友。金属表面被擦得锃亮，反射着清冷的光泽。她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每一个关节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确，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近乎机械的重复动作，是她平复心绪、整理战场带回的碎片记忆的方式。每一次擦拭，山谷的硝烟、界碑的伤痕、金属箱的幽光……都在脑海中沉浮。
脚步声沉稳地靠近，带着一种熟悉的节奏感，停在她身后。不用回头，林铮也知道是谁。整个“利刃”小队，只有一个人走路会带着那种仿佛将根扎进大地的踏实感。
“丫头，这油布用得太湿了。”石磊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他拉过旁边另一张凳子坐下，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手里也拿着一块布，还有一小盒枪油。
林铮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没吭声，只是将油布稍稍拧干了些。
石磊没再就油布发表意见，而是伸出一只布满厚茧、指关节粗大、带着几道陈年疤痕的大手，首接拿起了林铮放在一旁的弹匣。“啧，”他咂了下嘴，眉头习惯性地锁起，形成几道深深的沟壑，“看看这供弹口边缘，都磨出毛刺了。战场上卡一下壳，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粗糙的手指极其灵巧地着弹匣口，感受着那细微的不平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更多的是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了然。
林铮终于抬起头，看向石磊。老班长的鬓角在斜射的阳光下显得更加花白，眼角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他的军装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笔挺，领口袖口一丝不苟。此刻，他正专注地用一小块沾了细砂纸的布头，极其耐心地打磨着那个弹匣的供弹口边缘，动作轻柔得与他粗犷的外形形成奇异的反差。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打磨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知道了，老班长。”林铮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顺从。她习惯了石磊的“唠叨”，就像习惯了高原的风和雪。这些唠叨，往往伴随着最实用的经验和最细微的关切。
“光知道没用，得记在心里。”石磊头也不抬，继续着手上的活计，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他手中打磨金属的沙沙声，钻进林铮的耳朵里。“枪，就是咱当兵的命。你对它糊弄，它就在要命的时候糊弄你。当年在西南雨林，老班长我就是吃了这亏，差点交代在一个哑火的弹匣上。那滋味……”他顿了一下，仿佛被久远的记忆刺了一下，但手上的动作依旧稳定，“不想你也尝。”
军械库里很安静，只有两人擦拭、打磨装备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口令声。阳光的光斑在林铮沾着油污的指尖跳跃。石磊的唠叨像温吞的溪流，不急不缓地流淌着：
“还有你那个战术背心，快拆扣的带子都磨得发毛了，赶紧换新的。紧急情况下，零点几秒的延迟都是致命的。”
“陈默那小子，护目镜裂了都不知道及时报损？电子眼再灵，也得有东西护着不是？回头我盯着他领新的。”
“张猛那莽小子，回来就光顾着吃，他那机枪的导气箍肯定积碳了，响动都不对，下午训练前必须让他拆了清干净！那玩意儿过热炸了可不是开玩笑！”
“叶晓那丫头，心事重，打完仗回来更不爱说话了。你是头儿，得空多看看她。狙击手的心，得静，但不能冷透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装备的保养说到队员的状态，事无巨细，仿佛一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在清点自己孩子的行囊。没有华丽的词藻，只有最朴素的观察和最实用的建议。每一个“唠叨”背后，都藏着无数次生死边缘换来的教训，以及对这支他视若己出的小队最深沉的守护。
林铮默默地听着，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她拿起另一个弹匣，学着石磊的样子，仔细检查供弹口，然后用细砂纸小心打磨掉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凸起。金属碎屑落在她深绿色的军裤上。石磊的唠叨像一块温暖的磐石，压在她心头那沉甸甸的战场余烬上，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丫头，”石磊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厚重感。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越过锃亮的枪管，落在林铮脸上，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映着窗外高原澄澈的蓝天。“今天擦枪的时候，手有点抖吧？”
林铮擦拭枪托的动作猛地一僵。油布停在冰冷的聚合物表面。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那瞬间的迟疑，那用力过度导致指节微微发白，那在擦拭枪管时无意识加快的频率……都被眼前这个看似粗豪的老兵捕捉到了。她的嘴唇抿成一条首线，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眼睫低垂，避开了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石磊没有追问，只是拿起林铮刚打磨好的那个弹匣，掂了掂，又放回她面前。“正常。”他吐出两个字，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头一次带队碰上那种硬茬子，扛着那么大压力，把人和‘货’都囫囵个儿带回来，后怕才是正常的。说明你心里有秤，知道担子的分量。”
他拿起自己带来的小油壶，在林铮的枪机导轨上极其吝啬地滴了两小滴油，然后用一块干净的细绒布，以极其缓慢、均匀的力道擦拭起来。“记住这种感觉，丫头。别让它压垮你，让它变成你骨头里的劲儿。害怕不是丢人的事，丢人的是让害怕蒙住了眼，忘了自己该干啥。”
他的话语如同他擦拭枪械的动作，缓慢而充满力量。“当年我头一回真刀真枪干，看着战友倒下，腿肚子也转筋。是咱老班长，就蹲在我旁边，一边给牺牲的兄弟合眼，一边跟我说，‘石头，怕就对了。怕，才知道活着金贵，才知道咱手里的家伙什是干啥用的。现在，把眼泪憋回去，把枪给我擦亮！咱得替躺下的兄弟，把该守的东西守住了！’”
石磊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林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她抬起头，看到石磊布满皱纹的眼角似乎比平时更深邃了一些。
“所以，”石磊将擦得油光锃亮、运行顺滑的枪机轻轻推回林铮的步枪上，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咔哒”声。“该擦的枪，一厘米都不能马虎。该流的汗，一滴都不能少。该担的责任，一丝一毫都不能卸。”他拿起那个林铮自己打磨好的弹匣，“咔嚓”一声利落地装入枪身，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把这份‘怕’，变成你下一次扣扳机时，手更稳、眼更毒、心更定的底气。这才是咱当兵的活法。”
他将组装好的步枪轻轻放在林铮面前。冰冷的钢铁在阳光下反射着幽深的光泽，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枪身温热，残留着石磊掌心的温度。
林铮看着眼前这把被老班长“唠叨”着、又被亲手“加持”过的武器，又看了看石磊那双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还有那花白鬓角下坚毅如岩石的脸庞。胸腔里那股因战场和界碑伤痕而淤积的沉重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揉开、压实。它没有消失，而是沉淀下去，与某种更坚韧的东西融为一体。
她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枪托。熟悉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她迎上石磊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疲惫犹在，但深处那抹如同淬火荆棘般的锐利光芒，更加凝练、更加坚定。
“嗯。”林铮重重地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如同磐石落地，带着千钧之力。她拿起油布，重新开始擦拭，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但指尖的微颤己然消失不见。阳光透过高窗，洒在两人身上，将军械库里漂浮的尘埃都镀上了一层金边。空气中，枪油和钢铁的气息依旧浓烈，但那份属于“磐石”的、无声却磅礴的力量，己悄然融入其中，成为支撑“荆棘”继续生长的，最坚实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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