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日子，像一块浸透了苦水的破布，在黑暗中反复拧紧，又摊开。分不清时日，只知道门缝里漏进的天光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无止境的饥饿、寒冷、霉味与刘婆子隔门的咒骂。身体在麻木与疼痛中机械地剥玉米、搓麻绳，精神在绝望与那点不肯熄灭的微光间反复拉扯。
首到那天清晨。
刘婆子照例把一碗玉米糊糊和那个硬得硌牙的黑面馍扔进来。馊味钻进鼻腔。我像往常一样，强忍着恶心，端起碗，想逼自己喝两口维持体力。可糊糊刚凑到嘴边，一股毫无预兆的、强烈的酸水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
“呕——！”我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干呕一阵接一阵，撕扯着虚弱的身体，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门外的刘婆子。她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开骂，而是凑近了门缝，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死死地盯着我。她看着我痛苦地干呕，蜷缩在发霉的麦草堆里，脸上那层刻薄的冰霜，竟一点点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夹杂着狂喜的贪婪！
“呕……呕……”我还在干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
“我的老天爷……”刘婆子喃喃自语，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抖，“真……真有了？”她猛地拉开柴房门上那个观察用的小挡板，眼睛瞪得像铜铃，在我平坦的小腹和苍白的脸上来回扫视。
“你……你这个月……那个……来了没？”她急不可耐地问，声音尖利得刺耳。
我伏在冰冷的麦草上，喘着粗气，茫然地摇头。混乱的囚禁生活，早己让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身体的异样也被极度的痛苦和麻木掩盖。
“哈哈！哈哈哈！”刘婆子突然爆发出一阵狂喜的大笑，那笑声在阴暗的柴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有了！真有了！老天爷开眼啊！老王家的香火有指望了！”她像中了邪一样，手舞足蹈。
当天下午，柴房那扇沉重的门就被打开了。刘婆子和王瘸子一起站在门口。王瘸子那张枯瘦、猥琐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狂喜的光芒，他搓着手，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眼睛死死盯着我的小腹，仿佛那里供奉着无价之宝。
“出来吧，闺女，”刘婆子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虚伪，“地上凉，别冻着我大孙子。”她甚至伸出手，想搀扶我。
我厌恶地避开了她的手，自己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站起来。长时间的蜷缩和营养不良让我头晕眼花，脚步虚浮。走出柴房，刺眼的阳光让我一阵眩晕。重新站在院子里，呼吸着相对新鲜的空气（虽然依旧混杂着牲口粪便味），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然而，这份短暂的“自由”背后，是更深的禁锢。
我被允许回到那间散发着恶臭的土坯房，土炕上甚至铺了一层相对干净的麦草。刘婆子破天荒地煮了一个鸡蛋，剥了壳，递到我面前。“吃！给我大孙子补补！”她命令道，眼神却牢牢锁在我脸上，像看守着稀世珍宝。
可是，就在我挪回土坯房的当天傍晚。王瘸子拖着一根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链走了进来。那铁链有小拇指粗，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一端连着一个沉重的、打磨光滑的铁环。
刘婆子按住了我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王瘸子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动作却异常麻利。他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右脚踝，将那冰冷的铁环“咔哒”一声，死死地扣了上去！然后用一把巨大的、锈死的铁锁，“哐当”一声锁死！
铁链的另一端，被牢牢地铆死在了土炕旁边那根粗壮的、深深扎进地里的房柱上！
铁链的长度，只够我在土炕周围和那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溺瓦罐之间活动。想去门口？不可能。想靠近窗户？差一大截。冰冷的铁环紧贴着皮肉，粗糙的锈迹磨蹭着脚踝的皮肤，沉甸甸的重量，像一个冰冷的诅咒，牢牢地拴住了我的身体，也宣告着我作为“生育容器”的彻底物化。
“别怪娘心狠，”刘婆子看着那根铁链，满意地点点头，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刻薄，“这是为你好！为了我大孙子好！安心养着，别动歪心思！要是伤着我孙子，我扒了你的皮！”她的眼神扫过那根铁链，像在看一件完美的保险装置。
王瘸子也仿佛有了底气，站在门口，看着被铁链拴住的我，喉咙里又发出那种咕哝声，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好……好生养着……生了儿子……就好了……”
肚子，在每日一碗稍稠了些的糊糊和那个鸡蛋的滋养下（对刘婆子来说己是天大的恩赐），一天天不可阻挡地大了起来。最初的干呕过去后，是持续的恶心和疲惫。身体变得笨重，脚踝上的铁链也显得更加沉重，磨得皮肤红肿破皮。
那根冰冷的铁链，时刻提醒着我的处境。每一次拖动，那“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都像在嘲笑我的囚徒身份。刘婆子的监视并未放松，她看我的眼神，与其说是看一个人，不如说是看一个正在孵化金蛋的母鸡。她的“慈祥”和“关怀”，只对着我隆起的肚子。
想逃跑的心，一刻也没有熄灭过。反而因为这具日益沉重的身体和脚踝上这根冰冷的铁链，变得更加焦灼和绝望。每一次胎动，那微弱而奇妙的感觉，在带来一丝短暂的、奇异连接的同时，也像一把钝刀，切割着我的心——这个被迫孕育的生命，是我的骨血，却也成了我逃离路上最沉重的枷锁。
我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小的、无辜的生命在蠕动。希望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执着地亮着：生吧，把孩子生下来。等孩子生下来，他们总要给我解开这该死的铁链吧？总要让我下地走动吧？总要……放松一点看管吧？
那时候，也许……也许就是机会。
我数着日子，感受着腹中的变化。身体的不适，脚踝的疼痛，刘婆子的咒骂，王瘸子那令人作呕的窥视，都暂时被一种更迫切的期待压了下去。不是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而是期待分娩之后，那根铁链被解开的那一刻，那扇通往渺茫自由的门缝，或许会再次开启。
为了那一刻，我必须活下去，必须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成了支撑我在这个地狱里继续呼吸的唯一理由。我强迫自己咽下那些带着怪味的食物，忍受着身体的种种不适，像个最温顺的囚徒，等待着那个既带来痛苦、也可能带来一丝转机的时刻。
窗外的玉米地，又一次在风中起伏，从青翠走向深绿，孕育着沉甸甸的果实。而我，被铁链拴在这间散发着恶臭的土坯房里，也孕育着一个沉甸甸的、带着血泪和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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