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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章 归家的囚徒

小说: 活着就要向前看   作者:沐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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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着爸爸和哥哥坐上了回家的火车,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那片枯黄的、如同坟场的玉米地,连同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都远远地甩在身后。

从贫瘠荒凉的土坡,逐渐变成熟悉的、被绿树覆盖的川北丘陵。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可坐在车里的我,却像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浑身冰冷僵硬。

快下车了,哥哥搂了搂着我的肩膀,安抚我的情绪,他的手臂结实有力,却也在微微颤抖。我能感觉到他压抑的心情。爸爸坐在前座,佝偻的背影像一张拉满的弓,紧绷着,沉默着。

近乡情怯?不,是近乡情惧。

当那熟悉的周家湾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村口那几棵熟悉的老槐树,枝桠光秃秃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低矮的土坯房顶升起几缕稀薄的炊烟。

车子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土路上停下。村里人听到动静,纷纷从屋里探出头来。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带着震惊、好奇、同情和探究的目光,像无数根针,瞬间扎在我的皮肤上。我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怯怯的躲在哥哥宽厚的后背,像一只受惊过度、只想缩进壳里的蜗牛。

“到了,小妹,到家了。”哥哥的声音沙哑,带着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他轻轻扶着我下车。

双脚踩在故乡熟悉的土地上,却感觉不到丝毫踏实,反而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寒风卷着雪沫刮在脸上,刺骨的冷,却比不上心里的寒。

推开那扇贴着褪色“囍”字的、熟悉的家门,一股混合着柴火、草药和熟悉饭菜香气的暖流扑面而来。堂屋里,一个身影正佝偻着背,对着灶台忙碌。听到门响,她猛地转过身。

是妈妈

仅仅两年多不见,妈妈却像老了二十岁!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如今几乎全白了,干枯得像冬天的茅草,胡乱地挽在脑后。脸上沟壑纵横,眼窝深陷,眼皮浮肿,布满了红血丝。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温软和怜惜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盛满了巨大的悲伤和麻木的疲惫。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显得空荡荡的,整个人瘦脱了形,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倒的枯柴。

看到我的瞬间,她手里端着的、冒着热气的粗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玉米糊糊溅了一地,也溅湿了她沾满灰土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

时间仿佛凝固了。妈妈就那么首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从我瘦削的脸,到我身上那件从河南穿回来、早己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棉袄,再到我脚踝上那道狰狞的、暗红色的环形疤痕……每一寸目光,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我千疮百孔的灵魂。

“妈妈……”哥哥的声音带着哭腔,想说什么。

妈妈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啕!那声音像压抑了千百年的火山终于爆发,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失而复得的悲怆!她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枯瘦的手臂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我!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把我揉碎。

“我的幺儿啊——!我的小妹啊——!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我的心肝啊——!妈妈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啊——!”

妈妈的泪水汹涌而出浸透了我肩头单薄的衣裳。那滚烫的温度,烫穿了我冰封的外壳。两年多积压的恐惧、屈辱、绝望、委屈、痛苦……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在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滚烫的怀抱里,轰然决堤!

哇——!”我再也忍不住,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在妈妈怀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恸哭!声音嘶哑,带着血沫,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稳。我死死回抱着娘瘦骨嶙峋的身体,手指深深掐进她背后的棉袄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妈妈…妈妈……我好怕……我好痛啊妈妈……”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的哭诉。

娘抱着我,哭得肝肠寸断,只是不停地重复:“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幺儿受苦了!妈妈在这儿!妈妈守着你!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爹佝偻着背,站在门口,看着抱头痛哭的娘俩,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老农,终于也捂着脸,蹲在门槛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声。哥哥周建国红着眼圈,别过头去,狠狠抹了一把脸。

不知哭了多久,首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眼泪似乎也流干了,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抽搐。妈妈才慢慢松开我,用那双枯树皮般粗糙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像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浑浊的泪水依旧不停地滚落。

“瘦了……我的儿瘦脱相了……遭了大罪了……”她喃喃着,手指轻轻抚过我瘦骨嶙峋的脸,抚过我干裂起皮的嘴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着无尽的心疼和颤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带着哭腔的呼喊:“小妹!小妹——!”

是姐姐!周晓芳!

她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凛冽的寒气。她比两年前更瘦了,脸色蜡黄,眼袋很深,穿着一件半旧的、沾着油污的蓝色工装,头发简单地挽着,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她看到我,脚步猛地顿住,眼睛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巨大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小妹!”她喊了一声,声音破碎不堪,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我和娘。

“姐……”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姐姐的怀抱,不像娘那样滚烫悲怆,却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她的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姐姐的声音哽咽着,用力拍着我的背,“姐找了你两年……姐去了成都,去了重庆,广东,去了好多地方打工……一边挣钱,一边打听……就想着……万一能碰到你……万一……”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再次消失。

原来姐姐这两年,也一首在颠沛流离地寻找我。为了多打探一点消息,她在陌生的城市间辗转,听到有消息之后,他连夜辞工从广东回来。一股暖流,短暂地熨帖着我冰冷的心,却也带来了更深的自责和负罪感——如果不是我当初执意要跟周老幺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家,终于回来了。熟悉的土坯房,熟悉的灶膛火光,熟悉的、混合着草药味的家的气息。桂芬嫂牵着侄女侄子,默默地端来热水,给我擦洗满是泪痕和尘土的脸。她动作很轻,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同情。

爸妈和哥哥姐姐围着我,眼神里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桌上摆着特意为我熬的、飘着油星的鸡汤,还有一碗白米饭——这在周家湾是过年才有的待遇。

可我的意识却慢慢从这热闹的场景里逐渐抽离

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惧感,像无形的藤蔓,在归家的温暖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疯狂地滋长、缠绕。接下来的日子里,白天,我把自己关在出嫁前住的那间小小的、昏暗的屋子里,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不敢出门,不敢去院子里,甚至不敢透过窗缝去看外面的世界。

我怕。

我怕看到村里人那些或好奇、或同情、或探究、甚至可能带着鄙夷的目光。每一次仅仅只是想象有人指着我的背影窃窃私语———都让我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羞耻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怕听到任何关于河南、关于玉米地、关于孩子的话题。刘婆子刻毒的咒骂,王瘸子沉重的喘息,女儿被埋进玉米地时铁锹挖土的“噗噗”声,儿子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娘”……这些声音像附骨之蛆,日夜在我脑海里盘旋、尖叫!任何一点类似的声音——风声、关门声、孩子的哭闹声——都会让我瞬间汗毛倒竖,惊恐万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蜷缩起来。

我更怕……怕看到爸妈和哥姐那小心翼翼、带着巨大怜悯的眼神。他们的关怀和爱护,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我此刻的狼狈、肮脏和破碎。

每一次妈妈端着热汤进来,用那种含着泪、欲言又止的目光看着我,每一次爹蹲在门口闷头抽烟,那沉重的叹息,每一次哥哥沉默地帮我劈好足够烧几天的柴火,姐姐笨拙地想逗我说话……都像一把把钝刀子,在我心上反复切割。我觉得自己不配!不配他们的爱!不配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我带着一身洗刷不掉的污秽和罪孽回来了,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垮了这个本就艰难的家。

夜里,噩梦更是如影随形。玉米地里惨白的月光,刘婆子狰狞的脸,冰冷的铁链,孩子细弱的哭声和被埋进土里的襁褓……交织成最恐怖的画卷,一次次将我拖入窒息般的深渊。我常常在深夜尖叫着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窗外呼啸的寒风。

桂芬嫂送来的饭菜,常常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凉透了。娘熬的安神汤药,我也喝不下去,总觉得那苦涩的味道会勾起更恶心的回忆。人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脸色蜡黄,眼神空洞,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枯萎。

哥哥和爸妈急在心里,却不敢多问,更不敢强迫我什么。他们只是默默地加倍对我好,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姐姐每次回来,都会来我屋里坐一会儿,也不多说话,就安静地陪着我,有时给我讲讲她在外面打工时看到的趣闻,或者笨拙地缝补着我破旧的衣服。

我知道他们爱我,心疼我。可那道被恐惧和屈辱筑起的高墙,太厚太冷。我把自己囚禁在回忆的牢笼里,成了归家的囚徒。外面的世界,连同那些关心和爱护,都被我隔绝在外。我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可是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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