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归来,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尽管爸妈和哥哥姐姐尽力遮掩,尽管我闭门不出,但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的风,迅速传遍了这小小的山村。
“周家小妹回来了!”
“天爷!真找回来了?!”
“听说被卖到河南去了……”
“造孽啊!遭了大罪了!看着都没人形了……”
“她知不知道同去的小琴和秀英、小菊的下落?”
窃窃私语像冰冷的雪片,无孔不入。即使隔着厚厚的门板,我仿佛也能感受到那些或同情、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背上。每一次听到院门外有脚步声靠近,我的心都会瞬间揪紧,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像受惊的刺猬,竖起全身无形的尖刺。
这天午后,屋外狂风肆虐,我手里无意识地着妈妈硬塞给我的一个烤红薯,早己凉透,表皮发硬。脑子里像塞满了冰冷的、沉重的浆糊,昏昏沉沉,却又无法真正入睡。那些噩梦的碎片,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动。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说话声,还有妈妈刻意压低却难掩为难的回应。
“秀英妈妈……小琴妈……你们……唉……小妹她身子还没好利索,见不得风……”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该来的,还是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妈妈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药汤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心疼、无奈和焦虑的神情。她身后,跟着两个身影。
是春桃婶子和小琴妈。
春桃婶子,就是当初在村口咋咋呼呼说周老幺回来的那个。她比两年前老了许多,眼袋浮肿,眼窝深陷,脸上那种惯常的咋呼劲儿不见了,只剩下一种被巨大悲伤和焦虑压垮的憔悴。她穿着一件沾满油渍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小琴妈更瘦小了,像一张被风干的纸片,背驼得厉害。头发几乎全白了,乱糟糟地挽在脑后。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褪了色的、打着补丁的蓝布小包袱,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两人一进门,那混合着寒风、尘土和浓烈悲伤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小小的屋子瞬间显得更加拥挤和压抑。
“小妹……”春桃婶子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刚开口,眼圈就红了,“婶子……婶子知道不该来打扰你……你刚回来,遭了大罪了……”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小琴妈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是用那双红肿、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眼神里的期盼和绝望,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无所遁形。
娘放下药碗,叹了口气,眼圈也红了,她走到我炕边,轻轻拍了拍我裹着被子的肩膀,声音带着哀求:“小妹……春桃婶子和小琴妈……她们……她们就想问问……你……你在那边……有没有见过……见过秀英和小琴……她们……她们是跟你一块儿被周老幺那杀千刀的带走的啊……”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拍打窗棂的呜咽声。
我蜷缩在角落,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红薯皮,指甲陷进干硬的表皮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那些刻意被深埋、被遗忘的、属于河南王家庄的恐怖记忆,像被强行撬开的潘多拉魔盒,瞬间汹涌而出!破柴房的恶臭,被挑选时的屈辱,秀英和小琴惊恐绝望的眼神,还有……那片沉默的、埋葬了无数秘密的玉米地……
“她们……”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低得几乎听不见,“……也在。”
这两个字,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点燃了春桃婶子和小琴妈压抑己久的情绪!
“在哪儿?!秀英在哪儿?!她还好吗?!”春桃婶子猛地扑到炕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被角,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泪汹涌而出,“她还活着对不对?!她是不是也……也给人当媳妇了?!她在哪个村?!你快告诉我!告诉我啊小妹!”
小琴妈也像被惊醒的木头人,踉跄着向前一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终于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哭喊:“小琴……我的小琴……她还活着吗?她……她受苦了吗?她……她……”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痛堵住,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呜咽。
那哭声,像无数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刺穿我勉强维持的平静。我抬起头,撞上春桃婶子那双充满血丝、饱含泪水和疯狂期盼的眼睛,撞上小琴妈那绝望到近乎空洞的眼神……她们的模样,瞬间和王家庄那些同样失去女儿、眼神麻木或怨毒的老妇人重叠在一起!
巨大的痛苦和窒息感攫住了我!我猛地闭上眼睛,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制那翻涌的回忆和汹涌的负罪感。
“说啊!小妹!求求你了!告诉婶子!秀英到底怎么样了?!”春桃婶子摇晃着我的肩膀,声音凄厉。
我被迫睁开眼,视线模糊。看着眼前两张被痛苦扭曲的脸,听着那绝望的哭嚎,我知道,我躲不过去了。这道伤疤,必须由我自己亲手撕开,血淋淋地展示给她们看。
“她们……跟我一起……被关在……一个破院子里……”我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冰冷的麻木,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有很多……像我们一样……被买来的女人……”
我艰难地描述着那个地狱般的场景:阴暗发霉的破屋,地上铺着发臭的麦草,像牲口一样被关在一起。看守凶狠的目光,冰冷的糊糊和硬得硌牙的黑馍。还有……那一次次像挑选货物一样的过程。
“……后来……有人来……把她们……带走了……”我的声音越来越低,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秀英和小琴被那些陌生男人粗暴拖拽时的绝望哭喊和挣扎。
“带到哪儿去了?!带到哪个村了?!”春桃婶子急切地追问,指甲几乎要抠进我的肉里。
我茫然地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破旧的窗棂:“……不知道……被带走……就再也没见过……”
这是实话。在那个坟墓一样的破院里,每个人都被绝望笼罩,自顾不暇。被带走的人,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们的命运,是被另一个王瘸子买走?还是像赵秃子家牛棚里的女人一样被打残锁死?或者……更糟?我不敢想,也不能想。
“我的秀英啊——!”春桃婶子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哀嚎,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在地,双手捶打着冰冷的地面,嚎啕大哭,“我的乖女儿啊!你在哪儿啊!是死是活你给妈妈托个梦啊——!”
小琴妈则像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的蓝布包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没有哭嚎,只是首勾勾地看着前方,眼神空洞得吓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又像是在无声地诅咒着什么。那巨大的、无声的悲痛,比春桃婶子的哭嚎更让人心碎。
妈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想去扶春桃婶子,又不知如何安慰。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悲恸。
就在这时,哥哥周建国推门进来了。他刚从乡里回来,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脸色凝重。看到屋里的景象,他立刻明白了。他快步上前,用力扶起在地、哭得几乎背过气的春桃婶子,又看了一眼呆立不动、如同石像的小琴妈,沉痛地叹了口气。
“春桃婶,小琴妈妈,”哥哥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黑暗里骤然亮起的火把,“你们先别急!听我说!”
他的声音暂时压住了屋里的悲声。春桃婶子和小琴妈都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这次去河南接小妹回来,在那边公安局!”哥哥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边的同志跟我说了!他们这次行动,不仅仅是救回小妹!更重要的是,他们掌握了线索!知道那里存在一个长期、有组织的拐卖妇女的犯罪团伙!还有那些买家!都是他们的目标!”
他环视着屋内每一张悲痛的脸,眼神灼灼:“公安同志亲口向我保证!他们己经立案!马上就会采取大规模的行动!对整个地区,特别是那些偏远山村,进行彻底的排查!打击拐卖!解救像秀英、小琴这样被拐骗、被强迫留下的妇女!这是上面的政策!是铁了心要办的!”
哥哥的话,像一道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这间小屋里的绝望浓雾!
“真的?!”春桃婶子猛地抓住哥哥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因为巨大的希望而颤抖,“公安……公安真能去救?真能把秀英……找回来?!”
小琴妈空洞的眼神里,也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死死地盯着周建国。
“真的!”周建国用力点头,语气斩钉截铁,“那边的同志说了!他们己经在部署!摸排线索!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行动!只要人还在,就一定能找到!一定能救出来!你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公安!”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安抚:“这段时间,你们要保重身体!该吃吃,该喝喝!别把身体熬垮了!等消息!一有秀英和小琴的消息,我周建国第一个跑来告诉你们!我们……我们都在等!”
“都在等……”春桃婶子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抓住了某种虚幻的依靠,巨大的悲伤和突然降临的希望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靠在哥哥身上,再次失声痛哭,但这一次,哭声里似乎多了一丝渺茫的期盼。
小琴妈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弯腰,颤抖着捡起掉在地上的蓝布包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女儿最后的气息。她对着哥哥,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浑浊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然后,她默默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一步一挪地,走出了这间充满悲喜交织的小屋。
妈妈赶紧送她们出去,院子里传来妈低声的劝慰和春桃婶子压抑的啜泣。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哥哥。
刚才那番话,似乎耗尽了哥哥所有的力气。他疲惫地靠在门框上,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我知道,他说的“用不了多久”、“一定能救出来”,更多的是在安慰,是在绝望中强行点燃的一线希望。河南那么大,山村那么偏僻,那些买家同气连枝,公安的行动会遇到多大的阻力?秀英和小琴,她们还活着吗?她们在哪里?她们是否己经像那些认命的女人一样,被彻底磨平了棱角?或者……早己化作了玉米地里的亡魂?
这些残酷的问题,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也缠绕着哥哥。但他不能说出来。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绝望的乡亲们眼中最后的希望。他必须撑住。
我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刚才被迫回忆的痛苦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更深的冰冷和疲惫。春桃婶子和小琴妈那绝望的眼神和泪水,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心里。她们的女儿,和我在同一个地狱里挣扎。而我,至少……逃出来了。
一种巨大的、沉重的负罪感和无力感,沉甸甸地压下来。我帮不了她们,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地见证她们的痛苦。
哥哥走到我身边,蹲下身,看着我苍白憔悴的脸,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担忧,也有一种深沉的无奈。他伸出手,想拍拍我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小妹……”他的声音沙哑,“……别想太多。都过去了。好好养着,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强。”他的安慰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点了点头,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窗外,风声依旧呜咽。
我们都在等。
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消息。
等一个渺茫到近乎残忍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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