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一声悠长而疲惫的汽笛声中,缓缓滑入广州站。巨大的穹顶下,一种熟悉的的喧嚣扑面而来。
上一次抵达这里,是姐姐在站口翘首以盼。那时,我还在李家那个泥潭挣扎,满身伤痕,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惶和依赖。
这一次,我没有通知任何人。
背上那个洗得发白、装着我全部家当的帆布包,我随着人流挤出闸口。
看着站前广场人头攒动,我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尘埃、尾气和某种属于大都市的躁动不安。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路牌,我辗转公交车,一路颠簸摇晃,终于找到了姐姐和姐夫在工厂区边缘租住的那片拥挤的出租屋。
姐姐看到门口背着包袱、风尘仆仆的我之后,她脸上巨大的惊愕随即化为难以置信的狂喜!
“小妹?!” 她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一把将我拉进屋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像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狭窄、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楼下是白天经营的小饭馆,此刻己经打烊,弥漫着淡淡的饭菜余味和洗洁精的气息。
“你怎么…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啊!” 姐姐又惊又喜,连珠炮似的发问。
我放下包袱,看着姐姐关切的脸,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却发现自己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姐,我离了。安安…暂时还没接回来。盼盼在老家,妈带着。” 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姐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神里涌上心疼、愤怒和了然。她没再多问,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我,手掌用力拍着我的后背,声音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离了好!离了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安安…安安会回来的!姐信你!”
她松开我,双手捧着我的脸,仔细端详着。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
“小妹…你…” 她喃喃道,指尖轻轻拂过我眼角可能残留的风霜痕迹,“你…好像…不一样了。”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穿透了我表面的疲惫和尘土,首抵内里。
“眼神…” 姐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感慨,“清亮了好多…比过去…更…更有劲儿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更坚定!更大胆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像是终于找到了准确的形容,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好!真好!我的小妹就该是这样的!”
姐姐总是能一眼看透我的变化,姐姐对我的肯定,像一股暖流,注入我的身体。不一样了吗?或许吧。被命运反复捶打、揉碎的心,总会留下些不一样的纹路。那层曾经包裹着我的、怯生生的外壳,在一次次的剥离和痛楚中,终于露出了底下那点不肯熄灭的火光,我周小妹的人生不该是这样。
“姐,” 我反手握住二姐粗糙却温暖的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想尽快找活干。盼盼要花钱,安安…也需要钱。”
“放心!包在姐身上!” 姐姐立刻拍着胸脯保证,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干劲,“你先歇两天!洗个澡,换换心情!姐明天就去找王姐!她在附近新开那个‘兴达’制衣厂当小组长,我跟她关系铁!那厂子比我们以前待的大多了,工资也高!你以前也干过,是熟手,进去肯定没问题!”
第三天,姐姐把我拽了起来,风风火火地塞给我一套半新的工装:“姐己经跟朋友确定了,附近新开了家‘兴达’制衣厂,工资高!按件计,熟手能拿五六百呢!姐打过招呼了,你明天就去报到!”
我接过工装,布料粗糙却厚实。五百多…比前几年高了一大截!心里那点茫然瞬间被一种急切的渴望取代。钱!我需要钱!为了盼盼的奶粉,为了安安渺茫却不肯放弃的希望,为了不再成为任何人的拖累。
“兴达”制衣厂确实气派。巨大的厂房像钢铁怪兽,吞吐着穿着统一工装的人流。轰鸣的机器声浪比记忆中的更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棉絮味、机油味和汗水的酸味。
王姐把我领到一个靠边的机位,简单交代了几句操作规程和计件要求,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干!熟手工资高,手脚麻利点,一个月能拿不少!” 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去忙她的事了。
开机。穿线。踩动踏板。
“哒哒哒哒哒……”
密集而规律的针脚声瞬间加入这巨大的轰鸣交响曲。
没有生疏。那些在流水线上浸泡过的日日夜夜,那些被汗水浸透的肌肉记忆,早己刻进了骨子里。
我开始了机械重复的忙碌。
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但心里的踏实感更是前所未有的。每一针,每一线,都仿佛在丈量着我离目标更近的距离。计件工资像一剂强心针,我强迫自己更快、更稳。凭着过去的一点底子和这股狠劲,我很快适应了这高强度的节奏,手脚甚至比一些老工人还麻利。组长偶尔投来赞许的目光。
下班铃声是救赎,也是另一场战役的开始。脱下沉闷的工装,胡乱抹一把脸,灌几口凉白开,我就立刻冲向姐姐的炒粉店。
姐夫系着那条标志性的油腻围裙,在呛人的油烟里挥舞着锅铲,姐姐在旁边切菜、打下手。看到我跑来,姐姐立刻扯着嗓子喊:“小妹!快!收桌子!三号桌两份牛河加辣!”
“来了!” 我应着,麻利地拿起抹布,穿梭在几张油腻的小方桌间。收盘子、擦桌子、招呼新来的客人、把脏碗碟搬到后面水桶边…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汗水再次浸透刚换下的衣服,混合着油烟,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两份炒粉!打包!”
“这里加瓶汽水!”
“老板,我的那份多放点豆芽!”
嘈杂的吆喝声、锅铲碰撞声、食客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空气浑浊而热烈。身体累得像散了架,可奇怪的是,心里却无比充盈。在这里,每一分忙碌都看得见回报——是姐姐硬塞进我口袋的、带着体温的“报酬”,更是那种和家人并肩作战、靠双手养活自己的、沉甸甸的踏实感。
然而,姐姐的眼睛是雪亮的。几天下来,她看着我白天在工厂累得脸色发白,下班又在她摊子上忙得脚不沾地,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连吃饭都像在完成任务。一天深夜收摊后,我累得瘫坐在小板凳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姐姐解下围裙,坐到我旁边,默默看了我一会儿。
昏黄的路灯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像刀子一样割着我强撑的疲惫。
“傻妹子,” 她叹了口气,声音没了白天的泼辣,带着少有的温柔和不容置疑,“听姐的,以后下班…别过来了。”
我一惊,想反驳:“姐,我没事…”
“什么没事!” 姐姐打断我,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利落,“你看看你,累得都脱形了!眼窝都陷下去了!再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姐这摊子,忙得过来!有你姐夫呢!再不济,临时请个小工也行!”
她按住我试图站起来的手,眼神变得异常认真和坚定:“你白天在厂里己经够累了。晚上这点时间,不能全耗在我这儿。你得…得为自己以后想想!”
“以后?” 我茫然地看着她。
姐姐没说话,转身钻进他们那间小小的出租屋,不一会儿,拎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XX批发市场”字样的红色塑料袋,“哗啦”一声放在我面前的油腻小桌上。
“喏,拿着!”
我疑惑地打开袋子。里面满满当当塞着的,竟然是各种各样廉价的小饰品!五颜六色的塑料发圈,带着劣质水钻的头绳,印着粗糙卡通图案的发夹,还有几串亮晶晶的、一看就很便宜的塑料手链…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廉价却热闹的光。
“这是…” 我愣住了。
“给你的!” 姐姐叉着腰,脸上带着一种“姐早就想好了”的得意笑容,“白天在厂里累死累活,那是没办法。晚上这点空,别来给我当苦力了!去厂门口!那边晚上下工的女工多得很!你就支个小板凳,把这些玩意儿摆出来卖!”
她指了指那堆花花绿绿的小东西,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鼓励和一种过来人的精明:
“本钱算姐的!卖多少都是你的!蚊子腿也是肉!积少成多!重要的是,” 她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郑重,“你得学着给自己找条路!不能一辈子在流水线上转,也不能总靠姐这点小摊子!明白吗?多为自己以后打算打算!”
“创业”…这个词在我贫瘠的认知里还很模糊。
但姐姐的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被疲惫和惯性麻木的神经。
我低头看着塑料袋里那堆廉价的、在灯光下显得俗气又热闹的小玩意儿。塑料发圈冰凉光滑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它们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像路边最卑微的野草。
可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此刻却在我心里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不再是仅仅为了生存而被动承受,而是…主动去抓住一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蚊子腿?
我抬起头,看向姐姐那双充满期待和鼓励的眼睛。昏黄的光线下,她脸上的油污和疲惫也掩盖不住那份为我筹谋的赤诚。鼻尖猛地一酸。
“嗯!” 我用力地点点头,把那袋沉甸甸的、装满廉价希望的小饰品紧紧抱在怀里。塑料发圈硌着胸口,有点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真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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