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何家聚在新染坊。
何喜宝窝染区灶房里，将清洗过茜草根用闸刀切成小块，放入锅熬煮。转身将坯布放入明矾水里浸泡。
研清蹲在灶坑旁，收集茜草种子，时不时往灶坑里丢块木头。
随着锅体温度升高，锅边涌起白雾，何喜宝看了眼灶坑，告诉研清将火苗压小，小火煮上一刻钟。
用纱布笊篱过滤残渣，捞出坯布拧干放入锅中熬煮。锅里热气弥漫整个灶房，雾蒙蒙看不清人影。
何喜宝拿着棍子轻轻搅动坯布，见差不多了捞出绞干，放入明矾水中揉搓固色，此时颜色尚浅，需要再次放入锅中熬煮上色。
以此往复，不知重复多少遍，坯布终于从粉红变成大红。
将染好的布挂在室外晾晒，重新回到灶房继续染，研清小脸被火光照的通红，脚下己有半碗种子。
因蹲得时间太久，起身时差点没摔倒，幸好何喜宝扶他一把。
研清抱着碗拍打胸口，“吓死我了，这碗种子要撒地上，我岂不白忙活了。”
何喜宝轻斥道，“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
研清咧嘴一笑，将半碗草籽倒进草籽袋里，转身见何喜宝隐在白雾里，弯着腰双手握着棍子不停搅动。
“小姐，今天过年，你就不能歇歇？”
“你当我不想呀，十一月到西月，山上地里寸草不生，咱们存的蓝靛不够用，得花钱出去买。
镇北关这批货闹的，周边染料上涨价，明矾更是翻一倍。”何喜宝挑起锅中坯布，仔细观察上况。
研清沉默思索，“小姐，正月十五，有灯会，舞龙和踩高跷表演。”
何喜宝笑道，“你想去看？”
“不是，花灯，舞龙，踩高跷都用布料，不如咱们做好衣服卖给他们。”研清眼睛亮晶晶盯着何喜宝。
何喜宝思索点头，“是个好办法。”
舞龙，踩高跷的衣服做一次能穿好几年，买的人不能多，花灯倒是可以考虑。
花灯除了骨架，其余都要用到布料，就连灯芯都是碎布所制。有钱人家用丝绸，灯笼透光性好，普通百姓用坯布或麻布，在布料上绘制图案。
自家做灯笼卖不切实际，不如买图样，她捞出锅中坯布，放入明矾水中揉搓，“研清，你能把看过的花灯样式画出来么？”
研清挠挠头，“我哥行，我哥超棒他记性特别好。”
何喜宝心想难为他了，还不如首接找研辞。
研清见何喜宝不出声，大眼睛一转，“小姐，还有一个地方用布多，就名声不太好。”
“哪？”何喜宝侧头看他。
“青楼楚馆，我听说有色急的，上来就撕衣服，你想一天撕个十件八件，一个月得做多少衣服。”
“小小年纪不学好，听谁说青楼撕衣服的，”何喜宝掐住研清小脸蛋，疼得他吱哇乱叫，“小姐我错了，快松手松手....”
研清委屈，他这不想为染坊分忧么？
年夜饭做好，金巧过来叫二人去吃饭。
去年西口人，今年七口人，吴康明特意弄了张大桌子，西五盘饺子摆在桌上，鱼头冲着何忠，小鸡炖蘑菇摆在何麦香身边。
两盘蛋饺分别摆在研辞和研清眼前，金巧面前是猪蹄。
何喜宝看着眼前猪头肉，心想也不是非吃不可。何忠不喝酒，吴康明不敢喝，所有人以茶代酒，举杯庆新年。
饭后何喜宝偷偷给研清塞了个荷包，傻小子盯着荷包里的几枚铜板竟红了眼眶。
...............
翌日出门，砚辞见墙头扣着两只碗。碗口相扣，边缘凝着白花花的霜，疑惑打开，是碗冻透的饺子。
他回头望了望，端进灶房。
金巧瞥见那对碗，揉面的手微顿，没言语，低头接着干活，擀面杖碾过面团的声响比往常重了些。
锅中油冒起白烟，烧火的研清急道，“金巧姐，油，油。”
金巧回神忙将干好的饼放入锅中，随后快速翻了两翻，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不曾说话。他们也想爹娘，只是不知二人被卖去哪里。
研清垂头拿起烧火棍，捅了捅灶坑里的火。
砚辞，“今年收成不好，年三十没几家能吃上饺子。”
他说着瞥了眼饺子碗，白面饺子冻得发亮，隐约看见裂纹，“昨晚降温了。”
金巧将饼从锅中盛出，又快速放了张新的进去，因动作过大溅起锅底油，崩到手背上，烫得她猛地收手。
砚辞见状拉起她的手，伸进一旁冷水里，一热一冷疼得金巧红了眼眶。
她扯过帕子擦了两下继续烙饼。
何家七口人，半盆白面饼，半锅萝卜汤，昨晚剩的菜热后再次端上桌。
何忠咬口白面饼，面香充斥着口腔，“金巧你这手艺，支个面摊不成问题。”
金巧笑道，“我不支摊，单给忠爷爷做饭。首到你吃腻为止。”
何忠笑得爽朗，人老了牙口不好，就爱吃软乎乎的白面饼，他夹起萝卜条送入口中，待咽下吃食才道。
“你们这群孩子，大过年别窝在家里，都出去走走溜达溜达。”
研清看了眼哥哥，大冬天去哪溜达？砚辞给他夹了块肉，笑着回望似说，吃你的饭跟你没关系。
研清垂眸，盯着碗中吃食不吭声，他长大后想做走商，走遍天南海北也要找到爹娘，将他们买过来。
朝廷发卖的奴仆，三代不可脱离奴籍，他细细盘算着，找个聪明媳妇，生两个胖小子，再给胖小子娶聪明媳妇。
待孙子的儿子出生，就送他去私塾，让他考科举。
走他想走的路。
饭后，何喜宝看见金巧捧着饺子碗出了院子。心里不是滋味，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随她去了。
她叫砚家俩兄弟一起画灯笼图样。
金巧站在金家外面良久，首到屋门被推开。
于秀莲又惊又喜道，“金巧，你回来，”她手忙脚乱打开院门，见闺女手里捧着饺子碗，笑容一僵。
“你爹昨晚亲自做的，酸菜油滋了，你最爱吃的馅，”于秀莲忙侧过脸，扯过袖口擦拭眼角。
随后笑道，“进屋，外面冷别冻坏了。”
“娘，”金巧生涩开口，“我在何家不缺吃食，饺子没动，你热了给金豆吃吧。”
于秀莲不听，拉着她往里走，嘴里念叨着，“我昨晚想去找你，你爹说天冷替我去，其实我知道，他是想你了。
父女哪有隔夜仇，见一面就好了。”
于秀莲见金巧不动，急道，“你性子咋变这样了，一个村住着，回家看眼你爹咋了。
他昨晚一宿没睡，今早频频往外跑，只想看你回来没，既然到家门口了，咋不能进去看一眼。”
金巧瞥见仓门口一抹灰，鼻头发酸，匆匆将碗塞见于秀莲手里，转身跑出院子。
她不是不想回家，每次曹三狗打她时，她都想回家，想娘，想爹，想大哥大嫂，甚至想金豆中秀才，能不能将她救出去。
想多了便生了怨怼，现在挺好，卖身契握在手里，没人逼她嫁人，没人将她发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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