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西月初八，裁缝铺的木门上方，新挂的“向阳服饰小作坊”木牌被春风吹得晃了晃。李素兰摸着缝纫机的镀铬扶手，看着屋里六个踩缝纫机的女工——她们都是厂里的下岗家属，此刻每人面前堆着米白色的确良布料，针脚在阳光下拉出细密的线，像极了向阳画在纸上的蝴蝶翅膀。
“素兰，这批童装真能卖给县中学？”张姐戴着老花镜剪布料，袖口还沾着昨晚赶工的线头，“人家老师能看得上咱农村做的衣裳？”
“能。”李素兰掏出县中学的“订购单”，红笔圈着“改良旗袍式童装”，“我特意去看了她们的文艺晚会，城里姑娘爱穿带花样的，咱把旗袍领口改成圆领，袖口缝上荷叶边，再用的确良边角料绣上蝴蝶——保准抢手。”
向阳抱着布娃娃跑进来，怀里还揣着个铁皮盒子——那是她用卖糖纸的钱买的“微型录音机”，80年代初的稀罕物，此刻正悄悄录着作坊里的缝纫机声。小姑娘踮脚把盒子藏进布料堆，突然指着窗外喊：“妈，奶奶和大宝来了！”
王桂兰的笤帚疙瘩敲在作坊的竹帘上，大宝缩着脖子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根缝纫机皮带——那是今早从女主阁楼偷的，皮带扣还沾着他昨晚偷喝麦乳精时溅的奶渍。
“李素兰你个狠心的！”老太太冲进屋，笤帚疙瘩扫过裁到一半的布料，“赚了钱就忘了陈家？大宝没学上、没衣裳穿，你倒是雇起女工来了——”
“大宝没学上？”李素兰停下踏板，指着墙上的“义务教育法”宣传单，“他今年七岁，按规定该读小学了——您要是没钱交学费，我这儿有向阳的‘独生子女补助’，可以借您。”
王桂兰的脸涨红了——她把大宝的学费拿去买了赌票，此刻只能把火撒在缝纫机上：“你个个体户赚黑钱！我、我让你做不成衣裳——”
话音未落，大宝突然把皮带扔进缝纫机齿轮，金属碰撞声里，正在运转的机器“咔嗒”停了。向阳尖叫一声，跑过去护住母亲的缝纫机——这台蝴蝶牌机子陪了她们娘俩三个月，是她们的“命根子”。
“你们敢！”李素兰冲过去捡起皮带，看见上面的齿牙被掰断了两根——这是故意破坏，80年代的缝纫机配件稀缺，没了皮带，作坊至少停工半个月。
王桂兰趁机举起笤帚疙瘩：“打你个赚野钱的——”
“住手！”向阳突然掏出微型录音机，按下播放键——里面传来昨晚大宝的嘀咕声：“奶奶，咱把皮带掰断，她就没钱雇人了，就能回家给我做饭了……”
作坊里的女工发出惊呼。张姐冲过去揪住大宝的耳朵：“好你个小子！敢破坏生产工具，这是‘破坏集体财产’，够送派出所的！”
大宝吓得大哭，王桂兰却还在嘴硬：“小孩子不懂事……”
“不懂事？”李素兰掏出派出所的“治安管理条例”手册，“第23条写着，‘故意损毁公私财物的，处拘留或罚款’——大宝七岁，您是监护人，这责任，您担着。”
老太太的笤帚疙瘩“当啷”落地，盯着向阳手里的录音机——这玩意儿她在公社见过，没想到一个女娃居然有。向阳趁机举起录音机，奶声奶气却字字清楚：“奶奶，偷东西、破坏机器，都是坏孩子做的事——我爸爸就是因为做坏事被抓走的，您想跟他一样吗？”
王桂兰的腿一软，蹲在地上哭起来：“老天爷啊！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孙女……”
李素兰摸了摸向阳的头，转身对张姐说：“张姐，麻烦您跑趟派出所，把这录音和皮带交给王干事——顺便问问，大宝的学费是不是该交了。”
向阳突然想起什么，跑回阁楼抱来个纸箱——里面装着她攒的所有糖纸，还有母亲给她买的《小学生守则》：“奶奶，您要是改好了，我把糖纸送给您——但要是再做坏事，我就把录音交给校长，让他在广播里放。”
老太太盯着纸箱里的糖纸，突然想起五年前抱养大宝时，李素兰偷偷给向阳藏的鸡蛋——那时她还骂“女娃子吃鸡蛋浪费”，此刻却看见孙女用糖纸换来了一台录音机，换来了一屋子缝纫机，换来了连她都不敢招惹的“体面”。
午后的阳光穿过作坊的木窗，照在向阳的的确良连衣裙上——那是母亲用第一批的确良布料做的，裙摆上绣着三只蓝蝴蝶，是向阳亲自画的图案。小姑娘抱着录音机蹲在缝纫机旁，看着母亲和张姐商量怎么修皮带，突然想起县中学的刘老师说：“向阳，你妈妈做的衣裳，比城里百货大楼的还好看，要不要来我们晚会当模特？”
“妈，我想去县中学走秀！”她突然站起来，银镯子晃出细碎的光，“穿你做的蝴蝶旗袍，让所有人看看，咱们的衣裳有多漂亮！”
李素兰笑了，指尖划过女儿裙摆的刺绣——的确良边角料在她手里变成了蝴蝶，就像苦难在女儿手里变成了糖纸和录音机。她蹲下来，把向阳抱上缝纫机踏板：“好，咱们不仅要走秀，还要让全县城的人知道，‘向阳服饰’的衣裳，是妈妈和向阳一起缝出来的。”
三天后，县中学的文艺晚会上，向阳穿着改良旗袍走上台——米白色的确良面料，领口绣着淡蓝色蝴蝶，裙摆是向阳最爱的A字版型，走起路来像只展翅的小蝴蝶。台下的掌声里，她看见母亲站在侧幕条后，手里举着台旧相机——那是张姐借的，要给她拍人生中第一张“走秀照”。
“下面有请向阳同学，带来《蝴蝶飞》主题走秀——”
聚光灯亮起的瞬间，向阳看见观众席里坐着陈建国——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怀里抱着私生子，却在看见她的瞬间，低下了头。而在更远处，王桂兰拄着笤帚疙瘩站在礼堂门口，盯着她裙摆的蝴蝶，嘴唇动了动，却没敢喊出声。
缝纫机的“咔嗒”声仿佛在耳边响起，混着台下的掌声，织成了张温暖的网。向阳知道，当她穿着母亲做的蝴蝶旗袍走上台时，当录音机里的证据让奶奶低下时，她己经赢了——赢的不是一场走秀，而是终于能仰着头说：
“我是向阳，我妈妈是李素兰——我们的衣裳会飞，我们的日子，也会越飞越高。”
晚会结束时，向阳把走秀照片塞进母亲手里——照片上的她笑得灿烂，裙摆的蝴蝶在风里扬起，像要飞向更高的天空。李素兰摸着照片，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蹲在煤炉边的小女孩，此刻却在聚光灯下，成了最亮的小太阳。
作坊的缝纫机又响起来，这次缝的是县中学订的第二批旗袍——领口的蝴蝶刺绣，比第一批多了两只翅膀。李素兰踩着踏板，看着向阳在布料堆里画蝴蝶，突然觉得，所有的苦难都成了养料，让这对母女在八零年代的风里，长成了谁也折不断的向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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