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值客栈”的法则如同一台被绷紧发条、在悬崖边缘运转的机器。地窖深处，秩序井然却又死寂得令人窒息。“日客”们在拂晓前幽灵般溜出驿站，消失在运河边废弃的沟渠、坍塌的窝棚以及半冻的烂泥滩涂。狗剩子成了最活跃的“日客”之一，他凭着瘦小身材和天生对地形的熟悉，总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抠出点东西——冻僵的蚂蚱、水边腐败得不彻底的臭鱼头、码头牲口槽底的湿豆渣饼。他用破布包着这些“珍宝”，带回驿站的“轮转点”，小心地取出两成放入公用的粗陶盆（熬“命汤”用），余下的便塞给母亲春枝和弟弟。他那点微薄的增量，成了驿站生存的活水。
仅存的那株葡萄苗在狗剩子和草儿的轮班守护下，竟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在通风管引入的微弱湿气和地气滋养下，缓慢地抽出第西片更厚实些的嫩叶，绿意艰难地对抗着地窖的昏暗。
危机蛰伏于运河的污浊波涛之下。溃堤段骸骨重见天日与永济渠大征役的双重刺激下，运河两岸风声鹤唳。汴州官府下了死命令：清剿一切“匿藏逃役之逆贼匪类”！追捕的网收紧，焦尾鼠的“火耗子帮”因其熟悉运河地形和下层民情，被何万金（借“义商”权势牵线）和漕运司联合施压，推上了围剿的前台！
火耗子帮的据点“地耗子窝”深处，焦尾鼠半张被火油毁容的脸在昏暗的松明灯下阴晴不定。独眼獾跪在地上，脸上新添了一道从颧骨划到下巴的刀疤，皮肉翻卷，鲜血还在渗。
“头儿！我……我发誓！红拂那个贱婢的余孽，叫‘草鞋张’的！就藏在疤脸娘那片废驿站里！我盯梢狗剩子那小杂种两天了！他捡来的湿豆饼上有‘草鞋张’当年惯用的搓麻绳结扣！一模一样！”他声音因激动和剧痛而嘶哑变形。
“疤脸娘？就是崔通判护着、挂着‘义商’匾那地方？”焦尾鼠疤痕下的独眼闪着幽冷的光，“何万金那肥猪，刚送了三百两‘剿匪义勇’银子过来……这地方……好！新账旧账（指红单区栈桥之仇）一起算！”他猛地将手中了许久的、沾着陈年血锈的撬棍（筑堤时砸死监工的凶器）重重顿在地上！“去！叫‘钻地龙’！让他带上几个好手！今晚就去‘过河店’后面那条荒水沟里给老子‘摸耗子’！盯死所有进出的老鼠洞！ 疤脸娘这边我来对付！”
夜幕如同浸透墨汁的裹尸布，沉重地覆盖汴州。焦尾鼠亲率数十名手持铁钩、短斧的精悍火耗子帮众，大摇大摆地堵在临河驿站残破的门前。他手中那柄特制的精铁探测铲（短柄、尖头、带有倒钩）在火光下寒光闪烁。
“疤娘！生意好啊！”焦尾鼠声音带着刻骨的嘲讽，“咱家奉府衙何老爷令，查办匿藏逃役的‘黑驿窝点’！识相的，开门让爷们查查灶台水缸！”
驿站内死寂无声，只有风卷着残雪打在金匾上的细微沙沙声。
“砸！”焦尾鼠冷笑，一挥手！
几名帮众抡起裹着破布的重锤狠狠砸向驿门！
哐当！门栓断裂！破门被轰然撞开！
焦尾鼠带人大摇大摆涌入。驿站棚厅内，只有柳娘抱着熟睡（实则喂了微量安神草药）的陈泓坐在角落，草儿瑟瑟发抖地躲在她身后。月娘端着半碗稀薄的麦麸糊糊，面无表情地站在炉灶旁，仿佛没有看到闯入者。棚内搜遍，只有残破的被褥和空荡荡的米缸。
“焦头儿，我们一个破落店，挣点苦力糊口钱，能藏什么？”月娘声音平淡。
“少他娘的装！人呢？！”焦尾鼠的探测铲猛地插进炉灶灰堆！又挑开草席！一无所获！他独眼阴鸷地扫视整个空间，视线最终落在墙角堆砌的杂物和一个用来存放干柴的矮柜上！矮柜表面被烟熏火燎得乌黑。
探测铲尖精准地刺向矮柜缝隙！
哗啦！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隋唐：运河录矮柜被粗暴撬开！里面只有霉烂的稻草和几只惊慌逃窜的潮虫！
“妈的！”焦尾鼠恼羞成怒，探测铲无意识地狠扎脚下的泥地！
就在此时！
驿站门外那条荒废水沟深处！
“钻地龙”（火耗子帮中精善勘穴的高手）正带领几个帮众，如同真正的鼬鼠般在冻硬的沟壑和腐烂的芦苇根中搜寻痕迹。
“龙爷！这有个小洞！新鲜的湿泥印子！”一个帮众压低声音。
“钻地龙”凑过去，那是一个被枯苇半掩、通向河岸湿泥的小洞，仅有拳头粗细，洞口泥土明显有新挖掘痕迹！他捻起一撮土，细闻，隐隐带着人畜粪便和食物残渣混合的酸腐气息！这是排泄物的味道！有人在这附近处理秽物！
“没错！附近肯定有耗子窝通气口或者排粪道！”钻地龙眼中精光一闪！经验告诉他，这种小洞往往是大窝点的附属！“散开！找！找所有可疑的缝隙！用烟熏！”
几乎是同时！
驿站棚厅内，焦尾鼠那柄探测铲在狠狠扎向地面时，铲尖碰到了棚厅角落地面的一块松动的石板！
咔嚓！
一声细微但清脆的机括声！那块石板微微下陷！
这不是天然地基！石板下有悬空结构？！！
焦尾鼠的独眼猛地瞪圆！棚下有地窟？！
他刚想呼喝！
嗖——
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浓重霉腐湿气的空气，从那石板下陷的缝隙里猛地透出！吹动了焦尾鼠额前一缕油腻的头发！这股气味，与刚刚在废沟里闻到的惊人一致！
驿站外水沟！
“龙爷！这里！这块冻泥板子下面有缝！”一个帮众扒开湿泥和烂叶，露出一块人工掩盖过的木板！
“拿火油！点火绒！塞进去！熏！”钻地龙低声命令！
火绒裹着湿草（制造浓烟）被点燃塞进木板缝隙！一股浓烟瞬间倒灌进去！
紧接着！
嗞啦——噗——
浓烟如同找到宣泄口！竟从沟壑上方数丈外、被芦苇遮掩的土坡侧面一个小小的、伪装过的泥蟹洞（通风管出口）猛烈喷涌而出！位置赫然就在临河驿倒塌的马厩墙根附近！
“烟道在那！！下面是窝！！”钻地龙狂喜的声音划破夜空！
驿站棚厅内，焦尾鼠也透过墙壁缝隙看到了马厩方向喷射的浓烟！他狰狞地狂笑起来！
“哈哈哈！疤脸娘！好手段！好大一个耗子窝啊！！”他手中的探测铲猛地指向脚下那块松动的石板！
“给我——撬开这里！！！”
火耗子帮众如同闻到血腥的豺狼，抡起铁钩撬棍扑向石板！巨大的撞击声在地窖上空轰鸣！如同敲响了临河驿覆灭的丧钟！
地窖深处。
通风竹管猛地传来急促、断续、代表着“极危！封闭！”的绳动信号！是狗剩子！他正躲在马厩废墟旁放哨！
紧接着！浓烈的烟气和刺鼻的烧焦味开始从通风竹管灌入！
主窖里轮值的众人被呛得剧烈咳嗽！孩子和病患的哭喊声瞬间炸开！绝望如同冰水般浇透每个人的骨髓！
月娘脸色惨白如雪！她冲进轮转点，死死抱住柳娘怀里被惊醒嚎啕大哭的陈泓！目光扫过地窖深处那张写满亡者名字、被炭黑浸透的土墙！墙根下，那株刚刚抽出新芽的葡萄苗在浓烟中枝叶颤抖。
红拂留下的救命通道，成了敌人找到地窖心脏的致命引线！
运河深藏的秘密，终究无法在帝国与帮派交织的铁网下遁形。地窖最后的光，在浓烟中迅速暗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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