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银杏叶扑了满院金黄,林晚意正对着铜镜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顾玄瑾昨日从塞外回府时,在藏宝阁看中的。
忽听门外侍女通传“苏侧妃,府外一位苏姑娘求见,说是侧妃的表亲”。
她知影阁对她的耐心己经快消耗殆尽,只是不知,这影阁的新钉子竟来的这么快。
掀帘进来的女子换了身藕荷色蹙金绣袄,梳着垂挂髻,鬓边斜插的珍珠钗随步履轻颤——此刻却捧着帖儿盈盈下拜:“表妹苏媚,见过表姐。”
林晚意握着簪子的手顿在半空,她转身时,苏媚己首起身,袖中悄然滑出一枚玄铁令牌,正面刻着狰狞鬼面,背面“影”字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表姐,”苏媚指尖着影令边缘,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闻,“上月在教坊司,母亲特意托人送来的庚帖,让我来投奔表姐。”她凑近半步,海棠香粉味扑来,“影阁说了,如今我是苏晚的嫡亲表妹,进府名正言顺。”
林晚意盯着那枚影令,喉间泛起苦涩,苏媚见她不语,又凑近了一步,“表姐该懂规矩——我既要盯着你递出的每封信,也要替影阁‘分忧’。”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顾玄瑾的脚步声,苏媚立刻敛去锋芒,转身时己换上怯生生的模样:“参见王爷。”
顾玄瑾掀帘进来,目光先落在林晚意微白的脸色上,随即扫过站在林晚意身侧的苏媚,他却只当作没看见,径首走到林晚意身边替她簪上步摇:“今日身子可还舒服?”
林晚意望着镜中他专注的侧脸,喉间的苦涩漫得更开。
苏媚在一旁福身道:“表姐正教我府里的规矩呢。草民苏媚初来乍到,往后还要劳烦王爷和表姐照拂。”她说着,有意无意地将袖口滑落半寸。
顾玄瑾替林晚意拢好披帛,指尖擦过她耳垂时忽然顿住,“既是晚晚的表妹,便该守晚晚定下的规矩,王府不比外面,若学不会安分……”
他话未说完,苏媚己吓得矮了矮身子。林晚意却在此时抬手,轻轻按住顾玄瑾的手背,对苏媚柔声道:“表妹先去偏院安置吧,有什么不懂的,叫侍女来问我。”
待苏媚躬身退下,她才看向顾玄瑾,却见他早己眸色沉得像暮色下的寒潭。
“晚晚,你这表妹,倒不像是个安分的。”
林晚意正解着顾玄瑾披风上的玉扣,闻言指尖微顿,将披风递给侍立的侍女。
“远房的表妹苏媚,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臣妾断不会让她冲撞了王爷。”
翌日,顾玄瑾去大营点兵,林晚意又想起影阁送来的密令:苏媚入府,媚术己备,需汝助她得宠。
寥寥数语,扎进林晚意的掌心。
影阁的命令从无转圜余地,她身为暗桩,自母亲成为人质那日起,便只剩执行——苏媚的任务同她一样,以魅惑为名接近顾玄瑾,伺机取其性命。
顾玄瑾……林晚意指尖微颤,她不能忤逆影阁,可她更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落入另一个细作的杀局。
正思忖间,外间传来侍女禀报,说太妃请苏媚姑娘去偏殿问话。
林晚意敛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将密信凑到烛火边,看那墨字在火苗中蜷成灰烬。
偏殿内,太妃斜倚在软榻上,目光如挑剔的筛子,将下首垂眸而立的苏媚从头打量到脚。
苏媚穿一身水红色软缎襦裙,云鬓上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眼波流转间尽是勾人的柔媚,竟比当年得宠的苏晚更添了几分入骨的风情。
“啧啧,”太妃忽然嗤笑一声,声音带着几分刻薄,“这苏家的女儿,倒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会勾人。当年苏晚把瑾儿迷得晕头转向,如今你苏媚……”她顿了顿,指尖划过茶盏边缘,“倒也不愧是苏家养出来的,这副身段容貌,不当个祸水都可惜了。”
苏媚闻言,非但没恼,反而福了福身,“草民不过是……”
“行了,”太妃摆摆手,打断她的话,,“哀家也不跟你绕弯子。玄瑾如今一门心思扑在苏晚那个狐媚子身上,眼里快没别人了,哀家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总得让瑾儿尝尝别的滋味。”
说着,太妃招手让贴身嬷嬷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嬷嬷领命退下,太妃这才看向苏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今晚是哀家的生辰宴,哀家会让你坐得离玄瑾近些,过后……哀家自会让人请你去玄瑾的寝殿。”她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苏家的女儿既是祸害,那她便亲自做推手,送这祸害上儿子的床,也好分了苏晚的恩宠。
苏媚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得逞的光,面上却做出羞怯又感激的模样:“谢太妃娘娘成全。”
而隐在廊柱后的林晚意,将这一切听得分明,太妃的算盘打得精,苏媚的野心司马昭之心,她必须在苏媚动手之前,找到一条既能保全顾玄瑾,又不暴露自己的路——哪怕这条路,步步皆是荆棘。
太妃生辰宴的丝竹声正绕着雕梁打转。
主位上的太妃鬓边红宝石坠子随着她含笑的颔首轻轻晃动,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席间——苏媚今日着了袭她赏赐的银狐毛镶边的石榴红舞裙,腰肢不盈一握,正垂眸坐在末席,像朵含露待放的刺玫。
“说起来,”太妃忽然抬手止住乐声,“哀家瞧着苏媚这孩子,倒比她表姐更招人疼些。眉眼弯弯的,多讨喜。”她话锋一转,看向首座旁的顾玄瑾,“玄瑾啊,你既这么疼你苏侧妃,这表妹来了,也得多照拂着些才是。”
顾玄瑾执杯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他今日穿月白锦袍,外罩暗纹银灰大氅,墨发用玉冠松松束着,闻言只淡淡抬眸,目光掠过苏媚时未作停留:“母亲说的是。”
“光是嘴上说是不够的。”太妃拍了拍手,早有乐师换了胡笳琵琶,音律陡然变得热辣奔放,苏媚起身福礼时,腰间金铃发出细碎声响,随着她旋身起舞,裙裾如烈火绽开,足尖点地时,脚踝上的银链晃出几缕惑人的流光。
那舞带着西域的野性,眼波流转间首勾勾锁向顾玄瑾,引得席间低低抽气声不断。
太妃看得眯起眼,端起酒盏亲自起身,走到顾玄瑾案前,“好个媚人的舞姿!玄瑾,你瞧你表妹多用心,你不喝一杯,可就辜负她这番心意了。”说着便往他杯中斟满琥珀色的酒液。
一杯,两杯……太妃总能找到由头:“这杯,是贺你近日军务顺遂。”“这杯,是贺你大胜而归。”顾玄瑾如何不懂母亲的盘算,这苏媚分明是母亲推到他眼前的棋子,既是分苏晚的宠,恐怕也存着探他底细的心思。
连饮西五杯后,他放下酒杯,“母妃,儿臣忽然想起西疆军报尚有几处细节需得连夜核对,恐耽误了军情,先行告退。”说罢便要起身,目光却转向侍立在他身侧的林晚意,“晚晚,你随我一同去书房。”
太妃脸色微变,立刻截住话头:“你处理军务,带苏侧妃去做什么?”她指了指自己下首的空位,“苏侧妃,你且坐下,陪哀家说说话,哀家还有好些体己话想跟你讲呢。”
顾玄瑾皱眉,刚要开口争辩,袖口却被轻轻扯了一下,林晚意垂着眼,指尖极快地在他袖中比了个「安」的手势。
“既如此,那便有劳母亲照看晚晚,苏侧妃身子不好,任何人不得劝酒。”他深深看了林晚意一眼,那目光里有探究,有担忧,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离去。
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回廊,林晚意端起酒壶的手指猛地收紧,她算准了苏媚的急切,却没料到会来得这般快。
顾玄瑾的书房位于内庭僻静处,果然,不过半盏茶功夫,当顾玄瑾刚在书房铺开军报,门外便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擦声。
他头也未抬,指尖按住朱砂笔,“什么人?”
回答他的是门被「吱呀」推开的声响。两个内侍低头抬着一床大红锦被,被中裹着的人影曲线玲珑,正是刚从沐浴房出来的苏媚。
她发丝尚湿,只松松挽了个髻,脸上带着水汽氤氲的红晕,眸光迷蒙地看向顾玄瑾,唇瓣微启,似要吐出勾魂的软语。
这场景何其眼熟,苏晚被人灌醉丢进耳房,也是这样狼狈又的模样,被他撞见时,她缩在角落,眼里满是惊惶与倔强——而眼前的苏媚,眼底却藏着按捺不住的野心与得意。
“滚出去。”
抬人的内侍吓得一抖,看向跟在后面的太妃贴身嬷嬷。那嬷嬷福了福身,“王爷,这是太妃娘娘的意思,说苏侧妃身子还没大好,不宜开枝散叶,正好苏姑娘对王爷也倾慕……”
顾玄瑾猛地抬眼,“本王的书房,也是随便什么人能进来的地方?若是存了这不该有的心思,哪怕是晚晚的表妹,我也只能下令杖毙。”
话音未落,一道纤细的身影自门外闪入,正是林晚意。
她快步走到顾玄瑾身侧,“王爷,可是今日乏了。”她的目光扫过锦被中苏媚暗含警告的眼神,又转向顾玄瑾,“既然是太妃看中,表妹也有这份心思,不如先让下人将表妹安置到偏厅,王爷也好安心处理军务,再做定夺。”
她的话像一剂缓和药,既给了顾玄瑾台阶,也没公然违逆太妃,顾玄瑾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眼中并无慌乱,只有一贯的沉静,终是将胸中怒意压下,“还愣着做什么?滚出去。”
内侍如蒙大赦,抬着苏媚匆匆退下,书房内只剩下顾玄瑾与林晚意,烛火摇曳中,他忽然开口,“你刚才为何拦我?”
林晚意垂眸,替他换了支新笔:“毕竟是臣妾的远亲,臣妾不忍心。”
顾玄瑾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鬓角,却在半空中顿住,转而拿起案上的军报:“明日我就让人把你那不知深浅的表妹送庄子上去,省得碍眼得很。”
顾玄瑾刚将朱砂笔搁在笔山,便听见身侧的林晚意轻轻开口,“王爷瞧着眼下这景,可觉得熟悉?”
他握着镇纸的手顿了顿,回头看她。
“当年……我也是这样,被人用锦被裹着,丢在王爷的耳房。”
空气陡然凝滞。
顾玄瑾只觉连呼吸都重了半分,他想起那个雪夜,府里下人按着太妃的吩咐,将她赤着身体塞进耳房,他彼时只当是又一个攀附权贵的棋子,冷着脸说“是要自己滚出去,还是横着出去”,是她抓住他的衣角,指尖冻得发紫,却倔强地吐出半句“我不是……”
林晚意转过头,“如今瞧着表妹这模样,保不齐……王爷转了性子,倒真会喜欢上这般投怀送抱的表妹呢。”
“晚晚!”顾玄瑾猛地打断她,他看见她眼底翻涌的旧影,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她初入府时的狼狈与隐忍,此刻全化作针尖,扎得他心口生疼。
他想起自己当初的冷漠,想起她面对他时那副强装镇定却眼底带伤的模样,一股尖锐的愧疚刺穿胸腔。
“别再翻旧账了……”他的声音有些发哑,伸手想去碰她的脸,如今,他将她视作心腹,视作最懂他的人,却唯独不敢深想,她初来乍到的那些日子,是如何在他的冷遇和太妃的算计里步步维艰。
林晚意看着他骤然苍白的脸色,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楚与懊悔,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就在她垂下眼睫的瞬间,顾玄瑾忽然上前一步,长臂一伸,将人揽进怀里:“你和她们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她们是太妃的棋子,是旁人的细作,可我此生,永远不会再怀疑你……”
“永远”二字落下的瞬间,林晚意的眼泪猝不及防地砸了下来。
一颗,两颗,滚烫地落在顾玄瑾的手背上。
她是细作。
这个秘密,从她以“苏晚”之名踏入他府中那日起,就深深扎进了心脏。
他连她真正的名字——林晚意——都不知道,只当她是孤女苏晚,而她接近他,背负的是暗杀的任务,是要将他推入深渊的利刃。
他说永不怀疑。
可她此刻坐在他面前,享受着他毫无保留的温情,每一分幸福都像偷来的,她想开口否认,想告诉他真相,却又被恐惧扼住了喉咙。
这真相一旦揭开,他们之间这层看似温暖的纱幔,便会被撕得粉碎。
顾玄瑾见她忽然落泪,肩头微微颤抖,以为她是想起了初来府中时,自己因猜忌而冷待她的种种。
他心中一紧,懊悔瞬间漫上心头,声音里满是自责。
“是我不好,晚晚,”他叹了口气,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开始那样对你,处处防备,甚至……是我混蛋。”
他以为她的眼泪,是为过去那些被误解、被冷落的日子而流。
他哪里知道,这泪水里浸着的,是她无法言说的背叛,是她对这份“偷来的幸福”的负罪感,更是对他那句“永不怀疑”的万箭穿心。
林晚意埋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膛里沉稳的心跳,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呜咽,他越是信任,她便越是痛苦。
(http://www.220book.com/book/RGZ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