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碘伏的呛人气,终于被一种更冰冷的、带着金属器械气息的消毒水味压下去些许。
沈聿白瘫在摇起的病床上,像一具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被抽了骨头的皮偶。那只刚刚经历了酷刑的右手无力地摊在身侧,掌心朝上。伤口己经被护士清理过,翻卷的皮肉被黑色的缝合线粗暴地拉拢、固定,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趴在掌心、狰狞丑陋的黑色蜈蚣。厚厚的无菌纱布重新覆盖上去,裹了一层又一层,依旧有暗红的血迹从边缘缓缓渗出,在雪白的纱布上晕开一小片不规则的湿痕。
他整个人陷在枕头里,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厚厚的纱布蒙着眼,遮住了所有表情,只露出惨白干裂的下半张脸。嘴唇微微张着,随着粗重紊乱的喘息,从喉咙深处挤出断断续续的、如同破旧风箱漏风般的嗬嗬声。每一次抽气都牵动着身体细微的颤抖,单薄的病号服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护士推着不锈钢治疗车靠近床边,金属轮子碾过地砖的声音都放轻了。她从车上拿起一个巴掌大的、方形的塑料泵盒,上面连接着细细的透明软管。软管的末端,是一枚闪着寒光的、小巧的留置针头止痛泵。
护士动作麻利地撕开包装,消毒。冰冷的酒精棉擦过他手背上另一处凸起的、青紫色的静脉。他毫无反应,只有身体在棉球触碰皮肤的瞬间,反射性地、细微地抽搐了一下。
针尖刺破皮肤,精准地扎进静脉。
“嘶……”
细微的、冰凉的药液,混合着强效的吗啡,顺着那根透明的细管,开始缓慢而持续地注入他滚烫的、饱受摧残的血液里。
像一股冰泉,注入了濒临干涸、灼热沸腾的熔岩河床。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
他那一首如同拉满的弓弦般死死绷紧的肩胛骨线条,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缓缓地、沉重地陷进了背后的枕头里。胸膛剧烈起伏的幅度变小了,频率也慢了下来。喉咙深处那破风箱般嗬嗬的、令人揪心的抽气声,渐渐被一种更绵长、更深沉、带着某种模糊不清音节的呢喃呻吟所取代。
“唔……嗯……”
那呻吟不再是纯粹的痛苦,混杂了一种药物带来的、模糊的舒适感和……一种奇异的、飘忽的放松。
护士拿起剪刀,剪断了缝合线上最后一截线头。
“咔嚓。”
清脆细微的声响,在这被吗啡浸泡得逐渐松软的寂静里,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
就在这声轻响落下的瞬间。
沈聿白蒙着纱布的脸,微微动了动。不再是痛苦地偏向一侧,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迟钝的迷茫,转向了我站立的方向。
仿佛那层厚厚的纱布根本不存在,他能“看”到我。
“疤……”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飘忽得像从水底冒出的气泡,带着浓重的、药物浸润过的沙哑和含混不清。“……的弧度……”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聚集涣散的神智,寻找合适的词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太软了……”
声音依旧轻飘,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孩子气的挑剔。
护士收拾器械的手顿住了,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得……”他微微仰起一点下巴,纱布下的轮廓似乎皱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回忆某个极其重要的画面。“……像……你设计稿上……”
他又顿住了,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似乎在记忆的迷雾里艰难跋涉。
“……那根……刺……”
最后两个字,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轻飘飘地落下,带着一种终于捕捉到目标的、模糊的满足感。说完,头又歪回枕头上,绵长的呻吟再次占据了主导,只是这次,似乎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梦呓般的平静。
病房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护士推着车离开了,金属轮子的声音远去。
只剩下他绵长含混的呻吟,止痛泵药液滴落的微弱声响,和心电监护仪规律却冰冷的“嘀…嘀…”声。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刚才准备递给护士的、一支空的注射器。冰凉的塑料管身硌着指尖。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绪,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瞬间冻结。
捏着注射器的手指,悬在半空,猛地顿住!吗啡管子另一头……那根透明的、正将强效镇痛药和致幻剂持续注入他血管的细管……
陆衍裁走的那页用药记录
苏晚晴病历上,那片带着锯齿状毛边的、刺眼的矩形空白……在他烧糊涂的脑子里……
在吗啡制造的、光怪陆离的幻觉迷雾深处……缝上了?
他“看到”了?
看到我那些被揉皱、被丢弃、又被他斥为“充满戾气”、“拙劣无用”的设计稿?
看到稿纸上,那只荆棘鸟最锋利、最致命、如同淬毒匕首般的那根尾羽?
甚至……在药物制造的混乱逻辑里,把这根“刺”的形状,当成了评判他掌心那道刚刚缝合的、丑陋疤痕的……标准?
荒谬!
荒谬到令人窒息!
又……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冰冷的精准!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蒙着纱布、歪向我的脸上。钉在他因为吗啡作用而微微张开的、干裂的嘴唇上。钉在他那只裹着厚厚纱布、掌心刚刚被强行缝合、此刻正享受着药物麻痹的手上。
注射器冰冷的塑料管身,在掌心被攥得更紧,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陆衍裁走的那页纸……
苏晚晴最后用了什么药
那些药……和沈聿白此刻血管里流淌的吗啡……和这该死的“特发性肺纤维化”……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联系?
这些被强行撕开的秘密碎片……
难道真的能靠痛苦、靠药物、靠濒死的幻觉……在他混乱的脑子里……重新缝合
我盯着他掌心纱布下渗出的、那点暗红的湿痕。
那下面,缝着的,究竟是疤……
还是一把……即将捅破所有谎言的刀?
病房里只剩下他喉咙深处那种破败的、漏风般的嗬嗬声。像一台年久失修、濒临散架的老风箱,每一次艰难的抽气都带着撕裂的杂音,从氧气面罩的边缘溢出来,刮擦着死寂的空气。吗啡的效力似乎在衰退,或者,是更深的痛苦穿透了药物的迷雾。
他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头无力地垂着,厚厚的纱布蒙着眼,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目光。但下巴的线条依旧绷得死紧,干裂的紫绀色嘴唇微微张开,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牵动着单薄病号服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冷汗,大颗大颗地从他鬓角和额发间渗出,迅速浸透了蒙眼的纱布边缘,雪白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深陷眼窝的轮廓。
“……晚……晚晴……”
嘶哑到极点的声音,终于从那嗬嗬的抽气声中艰难地挤了出来。破碎,含混,带着浓重的血沫音,像含着一口滚烫的沙砾。
“……咳……药……”
他那只裹着厚厚纱布、掌心刚刚缝合的右手,猛地痉挛了一下!指关节在纱布下凸起,带着一种巨大的、无法宣泄的焦灼和痛苦。紧接着,那只完好的左手,那只沾着昨天干涸血迹和碘伏污渍、此刻同样冰凉的手,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失控的姿态,在身侧的薄被上抓挠!五指扭曲地张开又蜷缩,像溺水者绝望地想要抓住什么!
动作越来越剧烈!手臂颤抖着抬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猛地抠向旁边的床头柜!
刺啦——!刺啦——!
指甲刮过冰冷金属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伴随着几声纸张被粗暴撕裂的脆响!
床头柜上,那堆昨天被我砸在墙上、又飘落在地、后来被护士草草拢在柜角的“核弹”废纸——苏晚晴那份被裁掉关键记录的原始病历散页——被他痉挛的手指狠狠抓住!指甲在脆弱的纸页上疯狂地刮擦、撕扯!留下几道深深的、带着皮屑和暗红血痂的抓痕!纸页被揉烂、扯破!
“陆……陆……”他喉咙里嗬嗬的声音陡然拔高,变成了短促、尖锐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嘶鸣!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被一股更猛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彻底打断!
“咳咳咳——呃!嗬——!”
他整个人如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击中,猛地向上弓起!又因为脱力重重砸回床板!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开水烫熟的虾!蒙眼的纱布被瞬间涌出的冷汗彻底浸透,颜色变得深灰!氧气面罩下发出恐怖的、窒息的嗬嗬声和呛咳声,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像是要把内脏从喉咙里呕出来!
护士冲了进来,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调整氧气流量。
混乱和窒息般的噪音中,我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目光,没有看那个在病床上痛苦蜷缩、濒临窒息的男人。
而是死死地钉在——自己手中捏着的那一页纸上。
是刚才混乱中,从他痉挛抓挠的床头柜上,飘落在我脚边的一张。
苏晚晴的原始病历页。
正是被陆衍用手术刀般精准的手法、裁掉了关键用药记录的那一页。
纸张泛黄,边缘卷曲。那片矩形的、带着锯齿状毛边的空白,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在纸张中央。粗糙的纸纤维边缘,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带着一种粗砺的质感,硌着我的指腹。
我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那片刺眼的空白,死死钉在空白下方——那片没有被裁走、原本记录着基础药物使用禁忌的区域。
一行打印的小字,因为年代久远和纸张本身的褶皱,有些模糊。
但此刻,就在那行小字的末尾——
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带着清晰指纹螺线的血指印,正正地盖在上面!
血印半干,呈现出一种粘稠的深褐色。是刚才沈聿白痉挛抓挠时,手上未干的血痂蹭上去的?还是更早之前……?
血迹糊住了部分字迹,但剩下的部分,在惨白的灯光下,依旧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进我的视网膜:
“……苯二氮卓类镇静剂使用禁忌:进行性肺纤维化患者禁用!可诱发急性呼吸衰竭!高致死风险!”
苯二氮卓类镇静剂。
进行性肺纤维化患者禁用。
可诱发急性呼吸衰竭!高致死风险!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狠狠射进我的脑海!
苏晚晴的病历。
特发性肺纤维化。
被裁掉的用药记录。
陆衍手术刀般精准的手法。
他最后递过去的药……
沈聿白喉咙里嗬嗬挤出的“药”和那个呼之欲出的“陆”……
陆衍在后台阴影里,晃着香槟杯,冰冷的玩味:“有些火点了……就灭不掉了。”
所有的碎片!
被血指印模糊的禁忌条款!
被锯齿状毛边割裂的空白!
像两片断裂的刀刃,带着冰冷的寒光,在脑海里轰然对接!
陆衍!
陆衍!!
记忆猛地倒退!
清晰地定格在陆衍那张英俊的、永远带着慵懒掌控感、金丝眼镜永远反射着冷光的脸上!定格在他递给我那个装着“核弹”U盘时,嘴角那抹冰冷的、玩味的弧度上!
药瓶…他最后递给苏晚晴的是什么?!不是救命的药!是伪装成解药的毒药?!
指尖下,病历纸页那粗糙的、带着锯齿状毛边的空白边缘,瞬间变得无比灼热!像一块刚从炉火里夹出来的烙铁,狠狠烫在指腹上!
那空白里裁走的……是陆衍亲手递出的死亡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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